上古557年8月7日申,人族境内,戍北国,北卫城,朝央门外三十里。
入秋的北境,日沉得向来便早,夜色将至,寒意骤浓。
呼啸的北风将秀着睚眦衔刀图的旗子刮得猎猎作响,那是戍北国的旌旗。
魁梧如北卫公,也不禁裹了裹身披的裘皮重氅,座下的骏马伏龙口鼻中喷着白汽,雾气上升,濡湿了额前的长鬃。
即便天寒地冻,贵为一方诸侯的北卫公仍端坐于马背,腰背如来时一般挺拔,似未曾动过。
他极目远眺官道南来的方向,似在等着什么。
在他身后,阵列着几十名骑着高头大马,身覆戎装,做将领打扮的武人,他们肤质粗糙,方鼻阔口,身材悍伟,俱为典型的北人模样。
将领胯下的骏马虽颜色驳杂,但背阔腿粗,体态神骏,俱非凡品,竟是清一色的北境龙驹。
将领后方,夹道两侧排列着两队披坚执锐,武装齐备的精锐兵士,数量当有千人,即使定睛细看,高矮胖瘦竟也相差无几,显是精心遴选过的。
千余人伫立在空旷的北卫城郊外,静谧无声。
若非偶有骏马打个响鼻,直教人以为此处阵列着的是栩栩如生的雕塑。
这般兵强马壮,装备精良,而又纪律严明的阵仗,本该散发出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却奈何被一抹抹违和的红色给硬生生截住了势头。
红布绕在枪缨剑柄,红绸系在腰间衣领,显得喜庆而庄重。
原来,这竟是一支仪仗队。
据穹隆山早先送来的拜贴所定,今日巳时当是省亲团抵达的吉时。
北卫公落稷亲率国中重臣在此列下仪仗,摆的是迎接王亲的阵势。
能得贵为一方诸侯的北卫公如此重视,可见来者绝非寻常之辈。
来者自然非比寻常——穹隆山辰氏。
即使放眼整个中荒,辰家也可算作首屈一指的豪门巨擘,更是北卫公的姻亲。
穹隆山宗主辰昼,于九年前将自己的嫡女辰月,允给了时年十五初登王位的落稷,双方缔下婚约。
直至三年前,辰月年满十八,捧月宫也在戍北国都落成,双方兑现约定,辰昼将唯一的女儿嫁予了北卫公。
这起宗门与庙堂的联姻,可谓旷古绝今,在当年委实是一件轰动中荒的大事。
后,人们又得知,辰昼竟将中荒之内人人觊觎的穹隆山三大神兵之一的【缀星】匕作为陪嫁一并许给了北卫公,如此之大的手笔,一时间不知道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更出人意料的是,落稷并未将那柄万众垂涎的两尺神锋据为己有,而是仍由他的夫人如过门前一般随身配着。
在北卫公宣称不取缀星之后不久,辰昼也以身处江湖不便受封为由,婉拒了北卫公赐予的国丈之名,仅受了落稷一声岳丈之称。
一时间,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茶楼酒肆,到处都充斥着北卫公和穹隆山之间的种种话题。
直到前几年,随着朝廷张榜告示,此事已被列为了禁忌,在打死了几个管不住嘴的刁民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当众评说。
只是近年来,随着山门少主辰星的异军突起,穹隆山的名号在中荒之内越发显得振聋发聩。
其凭借自己一手建立的星组,踏山门、剿匪患、诛恶兽,在北境之内纵横捭阖,所向披靡。
就在不日前,辰星又在中荒十二年一度的纪武大典中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出尽了风头。
穹隆山辰氏宗门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
尤其是在北地境内,已然达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形成了凌驾于百家宗门之上,一家独大的势头。
如此豪强,既是姻亲,又是北卫公得以站稳人族一方霸主的强援翼护,那么这支由辰氏未来宗主亲自率领,由星组精锐构成的省亲团队,他又岂能不予重视。
于是这支由北卫公亲自率领,至高规格的仪仗队,便在北境入秋的苦寒中,从辰时一直等到了申时,千余人已整整四个时辰滴水未进。
而省亲团在迟到了这么久之后,仍未见踪影。
“哥哥。”
一颗汗津津的小脑袋从北卫公重氅的领口中探了出来,扬起一张红扑扑的惺忪睡脸儿,向北卫公低低唤了一声。
“嗯。”
北卫公低低应了一声,持缰的手第一时间护住了怀中钻出的小脑袋,以免他受寒气侵扰,感染风寒。
“使团还未到么?”小脑袋环顾四周。
“嗯。”
“离儿饿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一道绵长而婉转的咕噜声恰合时宜地从落离腹中传出。
“让你在宫中守着,你却偏要跟孤出来。”北卫公嗔道。
“离儿是怕哥哥寂寞,没人陪着说话。”落离往北卫公怀中靠了靠,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哼!”
北卫公佯怒道:“难道不是急着见你心心念念的辰大英雄?”
“哪有?!”落离慌忙否认,但脸儿上的红晕却已爬上了耳根。
北卫公虽然口中臊着落离,但隐在重氅里的一只手却变戏法似地摸出了两条肉干,悄无声息地塞进了落离的手里,低声道:“拿着吃,莫声张。”
落离不动声色地将其中一条衔在了口中,而后将另一条悄悄递到了北卫公的嘴边。
“孤还有,你吃吧......唔!”
不等北卫公话语落地,眼疾手快的落离趁着一个开口音,一把将肉干捅进了哥哥的嘴里,然后小手不着痕迹地又缩了回去。
手掌长的一条肉干杵在嘴里,北卫公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若被身后群臣看见,岂不丢了威严?
无奈之下,便也只好效仿怀中的九岁稚童,将肉干含在嘴里,吮软一点、咀嚼一点、吞咽一点,费力而不动声色地吃着。
落离当然知道哥哥没有第三条肉干,自他出生起,便未曾见过父亲,两兄弟朝夕相处,彼此间自然再也了解不过。
落稷待他亦兄亦父,表面上虽然严厉,可内里却对他极为宠溺,若是有了好吃好喝好玩儿的东西,便恨不得一股脑的都予了他,又岂会藏私。
眼见计谋得逞,落离也不理北卫公着恼的眼神,自顾自地对付起了口中那顽固不化的肉干。
于是兄弟二人便背对着后方一干饿着肚子的兵将,悄咪咪地开起了小灶。
等人最是容易勾起怒火,若是等的那人迟到了三个时辰还一点出现的迹象都没有,那简直可教人忍不住骂娘。
“哼!一个小小的憋朵尔,竟叫咱们这么多人饿着肚子在这荒郊野地里等着。就是那个辰昼自己来,也不敢教咱们等这许久,若那个假星星来了,我定要让他好看!”
有人耐不住严寒久候之苦,在身后低声抱怨了起来。
虽因久未发声,嗓音中带有一丝干哑,但语气急躁,瓮声瓮气,即使不用回头,北卫公也已听出了是谁。
说话的人叫敦格勒,敦格勒是北人的名字,译作人族官话来讲,便是星辰的意思。
敦格勒是个性子如火,骄蛮耿直的人,也是众多将领之中最为年轻的将军。
他口中的憋朵尔是北人方言,大致可理解为雏鸟,有轻蔑之意。
以敦格勒的性子,竟能忍到此时方才发作,北卫公诧异之余,竟荒谬地产生了倍有面子的感觉。
北卫公知道他是有口无心,况且自己口舌不便,也就未与他计较。
但一石激起千层浪,憋闷已久的众臣子见北卫公并未斥责敦格勒,以为默许,登时群情激奋,纷纷抒发起了心中的愤懑。
声讨的音浪逐渐拔高,用词也跟着越发恶毒了起来,甚至有一些不知是有心亦或是无意,言辞间竟捎带着把北卫公也给卷了进去。
这边北卫公眉头刚一皱起,那厢落离便已抽出了他口中的肉干,以便兄长出声训斥。
听着这帮家伙贬低自己倾慕不已的大英雄,落离早已是老大的不乐意。
“诸位将军若是乏了,不妨下来走动走动。”
北卫公语气平平,言辞间听不出喜怒。
可众臣却凛然收了声,并无人敢当真下马走动,于是四下里又恢复了沉寂。
唯有敦格勒嘟囔了几声,但也是一发即收,未敢太过造次。
申时将尽,日头西沉,仅留一丝余晖。
就在北卫公也即将耗尽耐心之时,远方的官道上终于隐隐现出了一屡烟尘。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注视着那飞扬的尘土由远及近,他们如释重负,几在同一时间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不禁暗叹,这漫长的等待终于算是结束了。
对方似乎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此处恭候的仪仗,当先一骑立时快马加鞭飞速驰来,仅两三个呼吸,便已将本队远远甩在了身后。
骏马风驰电掣极速逼近,牠的样貌众人也逐渐看得清了。
好一匹神驹!
但见四蹄翻飞疾如闪电,长鬃飞扬好似流云舒卷,油亮的皮毛色作青黑,宛如清朗的夜色铺展开来,线条流畅的身躯上星罗棋布着纯白的斑点,律动间恰似一道道流星迤逦,划过天边。
“星骐!那是星骐!”
落离兴奋地高声呼喊,雀跃的身子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他对辰星所有傍身的器物可谓是如数家珍,作为其中重中之重的坐骑,又怎会认不出来。
北卫公甫一听他开腔,便已有了应对,持缰的手微微一环稳住他失衡的身躯,持鞭的手顺势一拢,便将落离口中掉落的半截肉干抄在了手里,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其拢进了袖中。
北卫公这才挺身抬眼,目光却未在当先一人一骑上过多停留,而是落在了后方拼命追赶的使团队伍上。
那里,一面面绣着日月星辰家徽的旗子,整齐地排作一线,猎猎招展,迎风扯得笔直。
北卫公的双眼一寒,微微眯了起来。
电光石火间,当先一骑已奔至眼前。
“吁!”
一声喝令,骑士挽住缰绳,星骐四蹄立时放缓,几个踏步便刹了下来,由动转静不过一息之间。
星骐在北卫公的坐骑前稳稳止步,面对身前马王出身的骏马伏龙,仍高昂着头颅,神态倨傲,神情间竟隐有挑衅之意。
“嚯!”
有人不禁发出赞叹之声。
骑士的骑术显然绝顶高明,更难能可贵的是此马虽神骏桀骜,却颇为驯服,且已达到与主人心意相通的境界,若非主人打小儿亲手调教呵护,又性情相投,实难达此绝妙契合。
北人爱马,更识马。此刻无一不面露垂涎之色。
“见过姐夫!”
骑士并未下马,仅是随手拱了一礼。
众人的视线恋恋不舍地从星骐线条流畅的躯体上移开,将目光投向了马上的骑士。
他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骑装,底色与座下星骐一般无二,经过长途跋涉,浑身上下扑满了风尘之色。
但那一张脸儿,轮廓分明却不凸显棱角,眉峰锋利然而眉梢委婉,鼻挺唇薄,于稚嫩中透出难掩的英气,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尤其那一双眼睛,当真是明若银海,璨若星河。
这般风姿气度,除了穹隆山少主辰星,还能有谁?
北卫公面带着笑意打量着马上的骑士,轻轻挥手示意不必多礼,寒暄道:“许久不见,星儿愈显结实挺拔了。”
“姐夫也是。”
辰星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声,急不可耐地探头看向北卫公的身后,却未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当即问道:“我姐呢?”
北卫公一愕,略微停顿后方道:“夫人身怀有孕,不便出宫。”
北卫公知他出身江湖不识礼数,又念他姊弟情深,此刻慌着见姊姊,少年心性倒也算作情有可原,没必要与他计较,是以心中只是略微闪过不满,却并未着恼。
“啊!是了,是我糊涂,姐姐来信时提到过,我怎的给忘了!”辰星闻言一拍脑门,恍然道。
后方的敦格勒早已对辰星的迟到感到愤懑,此刻见他自说自话,又这般失礼,怒火早已按捺不住。
不等北卫公回话,他便拿鞭子一指辰星,当即发难:“你这家伙怎地恁的无礼,来得晚了也不给我等个说法,见了公爷连马都不下,你是怎地?”
辰星乜了他一眼,未予理睬,径直转向北卫公,道:“天色不早,想必姐姐已等的焦急,姐夫,咱们快些进城吧,莫叫姐姐担心。”
夕阳西下,敛去漫天晚霞,夜色渐浓,东方弦月初升。
“确实不早。”
北卫公抬眼环顾,看了看月色半染的夜空,而后看向辰星,笑意不减,却并无走的意思。
“你这厮是聋么?本将军问你话,你怎地不做声,莫不是怕了?”
敦格勒在戍北国称得上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平日里自然免不了娇纵蛮横。
此刻见辰星不睬自己,当真是气炸了胸膛。
他立时出言讥讽,声如闷雷:“看你生得这般柔弱,能在纪武大典中夺魁,定是一路跪地求饶磕头磕来的吧,哈哈哈哈!”
笑声方止,忽听前方有人喝道:“住口!宵小狂徒,竟敢口出狂言辱我家少主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