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岳飞允许匠户脱籍的话语让所有匠户激动得不能自己,黄纵的这句大喊则又让匠户冷静下来。他们充满期待地望着岳飞,希望岳飞拒绝知府大人的提议。
黄纵也不顾所有匠户意欲杀了自己的眼神,对岳飞说道,“鹏举,此事万万不可。匠户制度纵然不好,但也有他的合理之处。秦始皇灭六国时,燕赵两国工匠大量逃往草原,从而让匈奴人的装备大大提升,直接对秦汉造成了极大威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匠户制度才应运而生。如果允许这些工匠脱籍,他们逃往金夏,就是我大宋的灭顶之灾。就算他们不逃往金夏,让他们流落民间,也是极大的不安定因素。毕竟他们制造的武器随时都能被叛乱者利用。”
岳飞尚未答话,刚才出来说话的老匠户就急忙说道,“知府大人,我们乃是宋人,若是投降金狗,宁愿天打五雷轰。”
岳飞伸手止住老匠户继续说下去。笑着说道,“黄大人的顾虑虽然有道理,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时移则事异。暴秦把六国之人视作奴隶,大肆屠杀,那些工匠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只能逃往草原,寻求异族庇护。而后来的王朝不去反思暴秦的恶政,反而变本加利的创立了匠户制度。从而使我汉族的工艺水平始终停留在春秋战国,根本没有大的发展。结果到了现在,我们皇宋的铠甲还比不上区区西夏人制作的猴子甲。难道我们还不应该反思匠户制度吗?”
黄纵依然没有被说服,大声说道,“鹏举此言虽有理,但却忘了这些匠户不读四书五经,不明大义,如果金夏以重利相诱,难保他们不背弃祖宗。”
岳飞哈哈大笑,他用手拍了一下黄纵的肩膀。“黄大人,你可见不住高堂华屋却非要住猪圈的人吗?你可见放着人不做非要做狗的人吗?我皇宋虽然军威不振,但文明甲于天下,和他国相比,我们的百姓就像贵族一样的生活着。他们会逃到金夏两国做奴隶吗?反而是那些通读四书五经的大儒,因为有雄心壮志,想要高官厚禄。只要有人可以给他们高官厚禄,他们做狗也心甘。这样的事历来层出不穷。黄大人忘了张元李昊两个狗才吗?忘了蔡攸父子吗?偏偏这样弃祖忘宗的狗才又被很多读书人视为偶像。黄大人不觉得荒谬吗?”
黄纵愤然说道,“张元李昊两个人为泄私愤,投降西夏,使我皇宋百年不宁,都是不忠不义之徒。蔡攸父子投降金狗,使我北伐大军全灭,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岳飞笑道,“所以我常说,黄大人乃是读书人中的异类。黄大人心中有国,而绝大多数读书人心中只有君。正是这一点区别,才让黄大人铁骨铮铮,其他读书人柔若懦虫。”
“心中有国,心中有君。”黄纵默念了两遍这句话,忽然明白了其他读书人争先恐后投降金狗的心思。正是因为四书五经中只讲忠君,不讲爱国,所以读书人始终奉信胜者为王强者为君的道理。哪怕是一群疯狗强大到极点,读书人也会把疯狗奉为正朔,并给疯狗找出上承天命下继皇宋的一千条理由。
黄纵想明白了这点,不由有点汗颜。他虽然不拘小节,交往豪杰,内心还是有一点读书人的优越感的。可是现在看来,能拯救皇宋的不是读书人。能灭亡皇宋的却是读书人。哪怕皇宋对读书人再宽大,再优厚,也挡不住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投降金国。几万进士中,又能有几个自己这样的异类呢?
岳飞看黄纵脸色有点黯然,连忙说道,“黄大人乃是好汉子。其他读书人的罪孽与你无关。黄大人不要揽他人之过上身。”
黄纵长叹一声,“向来不识见识浅,今日方知天地宽。鹏举,我错了。这些匠户并不比我们读书人低贱。我们读书人能享有的,他们也一样有权享有。”
几百匠户一直在竖着耳朵听岳飞和黄纵的谈话,一听黄纵承认自己错了,并说匠户也有和读书人一样的权利,那个老年匠户当即顺杆上墙,直接向黄纵问道,“知府大人可允许我们脱籍?”
黄纵笑道,“你们是护民军的军器坊,脱籍的事,你们应该问岳团练使。”
老年匠户立即又把期盼的目光转向岳飞。他怕岳飞收回刚才说的话。岳飞对老年匠户点了点头,坚决地说道,“在我护民军所辖之地,有功的匠户允许脱籍,可以从事任何行业。”
岳飞的话声方落,匠户们哗地一声就乱套了。有的匠户在哭,有的匠户在笑,有的匠户又哭又笑。他们的脸上有接近疯狂的喜悦。
从匠户制度创立以来,所有匠户都活在毫无希望的生活里,朝代的兴衰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反正无论哪个朝代,他们都是毫无自由的匠户。
今天岳飞的话给了他们希望。不要说还有奖励制度,就算没有其他奖励,单凭允许他们脱籍这一条,也会把匠户所有的热情激发出来。
岳飞一行人看着这些半疯半傻的匠户,不由百感交集。智浃笑道,“岳团练使,此处消息传开,天下匠户皆归我护民军矣。”
岳飞却长叹了一声,“历朝历代对这些工匠的压榨和欺压也太狠了。哪怕能放松一点,我们也不至于被北方蛮族压着打。”
黄纵有点怀疑地说,“鹏举认为单凭这些工匠制作的武器,就能让金狗退却?”
岳飞肯定地说,“当然。当武器发展到一定地步,金狗引以为傲的铁骑根本不堪一击。”
这时候匠户们总算从狂喜中冷静下来。由老年匠户带头,所有匠户全向岳飞跪下了。岳飞连忙告诉他们,护民军中无跪礼。
老年匠户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岳团练使大仁大义,小老儿不是为自己在跪,而是为小老儿的子孙在跪。”
本来这些匠户准备磕头的,但看岳飞脸色难看,才知岳飞真的不喜欢跪礼,才慢慢站了起来。那个老年匠户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岳飞问道,“小老儿刘火,是军器坊的大匠。刚才岳团练使说有要事来军器坊,不知是什么事?小老儿有权利听吗?”
张宪把仅剩的一个轰天雷拿到刘火面前。“刘老丈,这轰天雷是你们今天使用的。你可知道这是谁做的?这是大功。”
一听说是大功,所有匠户都想看清张宪手中的物件,想看看是不是自己做的。刘火也有点心动。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轰天雷,脸色复杂地看了一下,才小声说道,“这是老张家那个小子做的。”
岳飞一直认为制造轰天雷的人是个技艺精湛的工匠。结果老张家那个小子从人群里走出来之后,岳飞才发现,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叫张宝儿,身上套着铠甲,看来也是没有衣服穿的。身子瘦,脸瘦,胳膊腿也都是瘦瘦弱弱的。只有一双眼睛特别大,特别明亮。
他走到岳飞面前之后,不但不害怕,反而瞪着一双大眼睛,先向岳飞讨功了。“岳大将军,你刚才说的奖励标准我都听到了。不知道我这个轰天雷应该给什么奖励呢?”
张宝儿看岳飞一身盔甲,威风凛凛,就把从故事里听到的大将军称号安到岳飞身上了。
岳飞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张宝儿,实在有点不愿相信这轰天雷是张宝儿做的。可是看在场匠户的表情,好象又确实是这个小孩子做的。
这张宝儿一看就是个胆子大的。岳飞想吓一下张宝,故意脸色一沉。“你小小孩儿,想要什么奖励呢?”
张宝儿嘿嘿一笑,伸出二根手指头,“至少也该给我二十两月俸吧。”
岳飞大声说道,“不行。”
张宝儿一开口,其他匠户都在议论纷纷。他们不是在说张宝儿要多了。反而都在说张宝儿太贪心。你一个小孩儿都想要二十两月俸,让我们这些叔伯的脸往哪里搁。但岳飞的大声拒绝,又让其他匠户的心提了起来。他们害怕岳飞动怒。
张宝儿的父亲从人群里走出来,极小心地说道,“岳团练使,宝儿还是个小孩子,不知轻重,妄讨功劳,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岳飞摆了一下手,不让张宝儿的父亲再说下去。继续看着张宝儿,笑道,“张宝儿,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你吗?”
张宝儿本来真的害怕了。但看岳飞笑吟吟的脸色,顿时胆子又大起来,试探着说道,“莫非将军是嫌我要少了?”
岳飞哈哈大笑,双手举着张宝儿的腰,一下把张宝儿举过头顶,说道,“不错。就凭你造出这个轰天雷,你应该给我要五千两奖励。张宝儿,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只要你能大批量制造轰天雷,你就可以享受超过我的待遇。”
张宝儿身子悬在半空,也不害怕,而是手舞足蹈地冲着匠户们大喊,“我立大功了。我有钱了。我有钱给妈妈看病了。我有钱买新衣服了。”
岳飞把兴奋的张宝儿放到地上,当场宣布新的任命。反正朝廷任命的军器坊正副大使全在白天的叛乱中被匠户们砍为肉泥了。岳飞让师弟徐庆担任军器坊大使。刘火和张宝儿担任副使。
徐庆出身铁匠世家,对打制兵器很有研究。再说在岳飞的规划中,军器坊乃是极重要的军事重地,岳飞必须让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主掌军器坊。徐庆性格沉稳,正适合担当军器坊大使。
如果说刘火担任军器坊副使没有匠户感到吃惊的话,岳飞对张宝儿的任命则让所有匠户不满起来。他们觉得张宝儿不过是一个小屁孩,歪打误撞地发明了和以往不一样的轰天雷,给个五千两奖励就破天了。怎么还要让他担任副使呢?他会制造铠甲吗?他会制造兵器吗?
岳飞听见了匠户们的小声议论。于是大声说道,“只要你们谁能制造出比这个轰天雷威力更大的武器,你们就可以把张宝儿的副使职位挤掉,自己来担当军器坊副使。”
岳飞此令一下,众多匠户顿时不再议论,他们开始考虑如何把张宝儿挤下军器坊副使的位置。那边张宝儿却捏紧拳头,绷着小脸对自己的父亲说,“我张宝儿的副使做定了。谁也别想把我挤下来。岳大将军说了,我是少年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