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一朝,汴梁周边数百里,本是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即便书法天子徽宗即位,花石纲搞得江南破家者不知凡几,西域括田法又弄垮了河北西路的自耕农。但由黄河向南到汴梁,繁华依然。皇宋号称富甲天下,当然要有一片可被外国番邦瞻仰的面子区域。完全可以这么说,金兵入寇之前,汴梁周边百姓绝对是十一世纪是幸福的地球百姓。
但福祸不定,随时转化。金兵入寇,损失最惨重的也是汴梁周边数百里。宗望宗翰像牛马一样绑回黄龙府的数百万奴隶,多数都是汴梁周边百姓。金兵退去之后,宗泽坐镇汴梁,虽着力经营,依然不能恢复往日的活气。
一个地方的繁华旺盛,主要取决于人的心气。金兵纵兵四掠,原住民要么成为奴隶,要么死于沟壑。真可谓白骨露于野,百野无鸡鸣。残毁的村庄,荒芜的农田,无不昭示着乱世的凄凉。好不容易有流民携家带口迁到这里,却又被扑天雕王俊一场好杀,再次杀得黄河南岸一片鬼域。
大多数村庄已成废墟,少数的村庄虽有人烟,却也少得可怜。在村里晃动的人多是一脸灰暗,一脸绝望。眼看麦收将至,但农田里却只有野草萋萋。随着护民军斩王俊,收汴梁,不断有流民涌入汴梁附近的无主村庄。四月下旬,一个好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黄河南岸数百里村庄。
“赵乡老,你听说了吗?岳帅又打胜仗了!斩了大金国驸马蒲察石家奴,听说砍下了至少十万金狗的脑袋。我的天哪,我可是听说岳帅会使仙法,晴天引来炸雷,直接把大金驸马炸成了渣渣。不过因为金狗过江的人太多了,有数千金狗逃离了荥阳渡,正向着我们这边逃来呢。所以岳帅还颁下一道命令,只要是我中原百姓,提着一个金兵头颅去汴梁,就可以领到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哪。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哪。赵乡老,你说是不?”
“得了吧,李乡老!就你们李家寨那数十名老弱,也敢打金狗的主意。我告诉你,别看这些金狗在护民军手下吃了败仗,那是因为岳帅是金翅大鹏转世,完颜吴乞买是王八转世,岳帅专克金狗。咱们可不敢小瞧这些金狗。实话和你说吧,李乡老,昨天我们赵村发现了三个金狗,出动了全村百姓,死了十几个人,才把三个金狗拿下。这不,已经用石灰把人头给浸上了,免得没拿到汴梁就烂掉了。可惜的是,三匹战马,有一匹被不长眼的后生打断了腿。要不然赏金更多呢。”
“唉呀,你们赵家坡这下算是发了财。听说一匹战马能得一百两银子呢。”
“嘿!岳帅亲口下的令,金口玉言,那还有假。有了这二百多两银子,能帮我们村大忙呢。种子钱有了,还能有多余的钱买点盐。夏天能吃的东西多,只要饿不死,熬到秋收就有粮食吃了。”
“赵乡老,我先走了。你太不讲义气了。怎么昨天也该通知我们村庄一声啊。有饭大家一起吃不是更好吗?别看我们李家寨人少,照样不怕那些金狗!我会擒住几条金狗,抓住他们几匹战马再说。老少爷们看得起我,选我当乡老,我不会让他们饿死的。”
“李乡老,别急着走嘛。咱们都是从京东西路迁来的百姓。本就该互相照应。你回去喊上村中青壮,咱们今天再去村西桐树林伏击一下。我总感觉还有金狗要逃过来。咱们这地方离荥阳渡不过百里,我总感觉还会有金狗过来。”
“好嘞!”
赵乡老和李乡老虽然名义上有个老字,其实都是三十来岁的壮汉。赵乡老名叫赵大眼,李乡老名叫李狗子。流民仰慕应天府的繁华,所以一应规章制度皆向应天府学习。应天府由乡老治理乡村,各个流民团体也都选出了自己的乡老。惟一区别的是,应天府的乡老多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而流民选出的乡老则多是武力最好的壮汉。没办法,流民乱世乞活,需要的可不是德高望重,而是强横的武力。
赵乡老和李乡老很快纠集了一百五十名青壮,各持朴刀棍棒,乱哄哄地埋伏在了桐树林里。赵乡老还拿着一幅大弓。
果然让赵乡老蒙对了。青壮们到达桐树林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一小股溃败的金兵纵马由西而来,眼看就要从桐树林中的大道上跑过去。
的确只有一小队金兵,总共二十五骑,中间还有四五个受伤的金狗,手里连兵器都没有拿。但是一众跃跃欲试的青壮们却沉默下来。特别是赵家坡的青壮们,更是心有余悸。昨天他们为了擒杀三条金狗,折了村里十几名青壮。这次要面对的,可是二十五名金狗。赵乡老的脸庞抽搐了一下,转头看着同样瞠目结舌的李乡老。“李狗子,咱们要不要出击?金狗太多了。我怕咱们拿不下来呢。”
李乡老看来是铁了心要擒杀金狗领赏银了。他用手指着越跑越近的金狗,冷声说道,“赵大眼,我不知道你们昨天遇见的金狗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就这些金狗,完全是一群丧家狗,只要咱们全体出动,绝对能把他们吓死。”
赵乡老抬头打量了一下,二十多名金狗多是盔歪甲斜,死样活气,看上去一点杀气都没有了。但赵乡老却立即摇头道,“李狗子,昨天那些金兵也是这样狼狈的。咱们可不能小看这些金狗。”
李乡老低声喝道,“桐树林东边,可就是你们赵家坡的村庄。就算咱们不动手,他会对你的村庄不动手吗?”
这句话击中了赵乡老要害。想到留在村中的数百妇孺,赵乡老咬了咬牙,忽然大吼一声,“乡亲们,打金狗啦!”
一声喝罢,手提弓箭,当先冲了出来。李乡老手提大木杠子,同样冲了出来。近二百青壮登时对闯入桐树林的金兵来了个半包围。
这队金兵的头目是个百户长,名叫拉鲁特。他本是卓鲁回特的部下。岳飞在荥阳渡口斩杀了蒲察石家奴之后,金兵随即大崩。卓鲁回特领兵突围时,死在了花朝西枪下。耶律余目投降。侥幸逃得性命的五六千金兵骑着战马,试图西奔洛阳,东奔济南。
当时拉鲁特还认为自己的运气比较好。因为他从战场逃出来,竟然还带了近三百骑兵。虽然他只是一个百夫长,但逃出来的骑兵却都没有了首脑,自然也就以拉鲁特为主。
拉鲁特认为,只要自己率领这三百骑兵成功逃到四太子的地盘,就是没有赏赐,也绝对不会受到征罚。
逃出战场不到二十里,拉鲁特就撞见了一支约有千人的流民军。或者不应该说是流民军,而是沿河四个村庄凑起来的青壮,在四个乡老的率领下前来支援护民军。
看到拉鲁特的败兵,近千青壮不但没有丝毫畏惧,竟然狂喊着一拥而上。拉鲁特当然不会把这些没有护民军作骨干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三百骑兵一个冲刺,就把近千青壮给杀散了。拉鲁特手持马刀,一连斩杀两个勇力出众的乡老。不过金兵也折了近四十人。因为这些青壮战斗技巧不行,但绝对悍不畏死。
杀散了这群流民,拉鲁特本以为不会再有阻截的人马。但再向东逃出不到十里,却又撞见了一支足有四千多人的流民军。这支流民军也是从京东西路而来,颠沛流离,形象极惨,但对金兵的仇恨也最重。这一次拉鲁特折了一百骑兵,方才从发疯的流民中杀将出来。
拉鲁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身后这些金兵,根本不可能逃到四太子的地盘了。逃亡的第二天,他就听到了岳飞的赏杀令。距离战场近的百姓流民纷纷自发组织起来,拿着简陋的武器,不要命地阻截溃败的金兵。
拉鲁特跑了三天,却依然没能跑出二百里远。没办法,凡是可以跑马的官道上,流民青壮就像拦路虎,打散一支还有一支。所以拉鲁特不得不领着一百多骑兵来回绕道。
纵然如此,还是不时被打狗队截住去路,不付出几条人命,不要想逃出生天。
赵家坡离荥阳渡一百六十里,这个地方已经远离战场。拉鲁特本以为此地百姓肯定不知道荥阳渡战事。此时拉鲁特身后不过二十四名骑兵,还有五个受伤不堪再战。这一路跑过来,拉鲁特早不敢轻视中原百姓。他发现这些百姓,简直都是不要命的疯子。
作为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老卒,拉鲁特早发现桐树林里埋伏的青壮。但他没有选择。这片桐树林连绵十数里,如果再向南绕的话,可就太吃力了。所以他只能率骑兵直冲进来。他很希望林中青壮慑于金兵威势,不敢出击。
但是他失望了。赵乡老和李乡老领着将近二百青壮,拦住了拉鲁特的去路。
拉鲁特回望了身后疲到极点的金兵一眼,极为悲壮地喊道,“儿郎们,咱们冲出去。咱们要冲出去。”
话音未落,拉鲁特已经催动胯下战马,提着马刀,对准赵李二位乡老冲了过来。其他的金兵也是咬牙瞪眼,各举兵器,准备尽情地砍杀青壮。
“乡亲们,打金狗啦!”赵乡老大喝一声,拉开手中大弓,一箭射向拉鲁特。可惜他箭法不行,铁箭擦着拉鲁特脸庞飞过,反而钉在了另一个金兵的眼睛里。那金兵惨叫着坠马。
雪亮的刀光从没有半点甲胄护身的赵乡老腰间划过,一股血泉喷涌而出。李乡老大叫一声,“赵大眼!”大木杠子轮圆了,对准拉鲁特的战马前腿就砸了过去。
拉鲁特马刀一圈,正削在木杠子上,顿时把碗口粗的木杠子削断了一截。趁着李乡老一愣神,马刀横着扫了出去,准备再把李乡老砍翻在地。
但在这个时候,赵家坡的另外两个青壮却冲了上来。他们都提着一根木棍,从左右冲过来,目标依然是拉鲁特的马腿。
拉鲁特可不敢丢了战马。逃命的时刻,没有马那绝对没得活命。所以拉鲁特只能收回马刀,左右连削,把两根木棍削断,顺手一刀,还在左边的青壮脸上划了一刀。
青壮惨叫声中,却听见李乡老一声怒吼。“金狗,爷爷和你拼了。”
大木杠子脱手飞出,砸向拉鲁特。同时高大的身体一矮身,扑到了战马左侧。伸出右腿,竟然给战马来了个别子。
李乡老的右腿当即被战马踢断,但战马被绊了这一下,也顿时跪在地上。拉鲁特反应很快,跃身而起,跳到战马前方。同时马刀一轮,逼退了眼前的两名青壮。
但随即十几名青壮举着棍棒一起涌上,“为赵乡老报仇!”
乱棍举起,只听噼哩啪啦一阵响,拉鲁特挡了几下,就被打翻在地。被乱棍打死之前,拉鲁特也看到了自己的士兵,已有十几名突围出去,向着林外狂奔。拉鲁特苦笑了一下,“逃吧,快点逃吧。逃得慢了,咱们都要死在这群疯子的乱棍之下。但是我们还逃得掉吗?”
事实是逃不掉。凡是逃向东方的金兵,没有一个逃得掉。落单的金兵逃不出五十里,就被百姓杀死了。十人规模的金兵逃不出一百里,也会被百姓杀死。只有那些百人队以上的金兵,能够冲散百姓的阻截,逃出二百里远。但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大多也变成了落单的金兵。所以他们依然逃不出中原百姓的打狗棒。虽然五六千溃逃金兵至少造成了十倍百姓的伤亡,但他们绝大多数也都死在了百姓手中。
这些金兵用他们的死证明了一个道理,北宋的义民战斗力绝对可观。只要最大地调动这些百姓的斗志和勇气,他们就能用血肉身躯铸成真正的国之干城。
惟一逃出生天的,反而是向西溃逃的数百金兵。他们侥幸冲过了重重拦截,跑到了完颜娄室军中。不过逃进大营的金兵也不过五十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