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陈黑户,屠狗聂万金,千里神行柳进士,乃是京东西路近百万流民军中最有名的三个人。陈黑户最勇,聂万金兵器最好,柳进士最足智多谋。
陈黑户是京东西路郓州人。他虽然只是普通农家子弟,却生得极为雄壮,身长八尺,肩宽五尺,双膀一晃,能把三百多斤的石磙子举起来绕着麦场走三圈。算命先生说他是个天生的将军。为了验证算命先生的说法,陈黑户差点在数年前投奔梁山泊。
不过看到年迈的父母,贤惠的妻子,还有二个可爱的孩子,陈黑户最后还是没有落草为寇。家境虽不富裕,但上百亩薄田,也足够家人吃食。在田地里干活累了,妻子用衣襟为陈黑户擦一把汗,回到家中,母亲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月光之下,两个孩子骑在陈黑户身上,口里喊着驾驾,这样的时刻,陈黑户感觉自己比做个大将军还要过瘾。为了贴补家用,陈黑户还干起了屠户的行当。专门给十里八村杀猪。面对纷乱的世道,陈黑户惟一的愿望,就是用自己的一身神力,守护好自己的家园。
去年十二月,陈黑户守护了十几年的家园在半个时辰内被毁了个干干净净。宗弼大军踏过郓州,一路之上,见村烧村,见人杀人。一个女真百人队杀进了陈黑户那个有五六百人的村子。陈黑户率领近百青壮奋起反抗,老弱妇孺则向着有河流的地方跑。但青壮们的反抗失败了。败得很惨,近百青壮只活下来八个。还是跳到了河里,方才逃得一命。
陈黑户手持一根长长的挂猪肉的大杆子,至少打翻了八个金兵。但他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纵马扬刀的金兵们把自己年过六旬的父亲砍倒,把自己瘦弱的母亲用战马踩倒,自己的妻子趴在两个孩子身上,试图护住他们,却被一群金兵乱马踏过,变成一滩肉泥。
陈黑户当时就昏了过去。虽然几个青壮愣是把他拖进了河里,逃过了金兵的马刀。但是从那天起,陈黑户就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他活下来的惟一念想就是杀死足够多的金兵。金兵杀了他四个亲人,他要杀死四百个金兵,才能放心去死。
凭借一身神力,陈黑户很快就在郓州拉起了一支近万人的流民军。辛赞曾派人邀请他前往曹州。但是陈黑户却只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杀光入侵郓州的金兵。
陈黑户从郓州杀到莱州,又从莱州杀到东平府,麾下人马最多时,曾有近十万流民。最少时,则只剩下百余人。反正陈黑户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只要金兵杀不死他,他就要和金兵死磕到底。数月抗战,死在陈黑户一人手下的金兵至少也有二百余人。有时候一场战斗,他一个人杀死的就比全军要多。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徒具神力的农夫,而是一个可力敌百骑的悍将。他手中的武器依然是一根大杆子,不过却是生铁所铸,重一百四十斤。
陈黑户的流民军有一个特征,那就是老弱妇孺过多。陈黑户是个看重家庭的人。虽然他的家园毁在了金兵手中,他依然想保护更多的人家。所以他麾下的流民军都是拖家带口。一万流民,能有三千青壮就不错了。这也是为什么陈黑户如此勇猛,面对金兵却依然屡战屡败的原因。
因为老弱妇孺太多,又不愿意接受整编,陈黑户加入不了张横的打金狗联军。可怕的饥荒让陈黑户率领一万多流民沿着黄河岸来到了汴梁。
如今,七千妇孺都留在了汴梁城内。随陈黑户出城的只有三千五百青壮,一个步兵团的人数。陈黑户提着那根一百多斤重的大杆子,站在步兵团的最前面,脸色极为沉重。他的脑子里正在回想着岳帅数日前的训话。
“各位弟兄,我知道你们是来汴梁求活。岳某也是农民出身,不和弟兄们玩那些虚的。我就说一句话,此番去荥阳渡作战,危险性极大。我们不但要消灭蒲察石家奴的二万铁骑,在剧烈的战斗中,还要提防完颜娄室的骑兵突袭。但我也先在这里撂下一句话。此战护民军只杀金狗,不要任何战利品。凡是参战的弟兄们,谁得到的战利品,就是谁的。当然,金兵战马,护民军会出钱出粮购买。若是要钱,一匹马三百贯。若是要粮,一匹马一担粮食。战后每人可在汴梁周边分地三十亩。就是这样,诸位弟兄若愿战,所有青壮出城随我作战。老弱妇孺留在城内。汴梁如今有房,冻不着他们。有粮,也饿不着他们。你们尽管放心家小。若是弟兄们战死了,家小就是护民军遗属。”
陈黑户相信岳飞的话。护民军讲信誉,岳帅也是个仁义的人。但是陈黑户已经不再是个莽夫,几个月的厮杀也让他明白了流民和金兵的差距。荥阳渡之战必定极为惨烈。正因如此,陈黑户的脸色才如此沉重。他不知道随他出城的三千五百青壮,战后还能有多少站着?
但是陈黑户没有任何选择。不出城作战,就没有粮食可分。不出城作战,弟兄们只能白白饿死。如今披上了护民军的甲,就算战死了,也是个烈士。
望着前方千米处正和金兵铁骑死磕的护民老卒,陈黑户不自禁地紧张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身上的步人甲。这种沉重的甲胄初穿上时让陈黑户极不适应,如今他却爱上了这沉重的铁片衣。
“咋的?陈杀猪,莫非你还有点紧张吗?”说话的正是和陈黑户齐名的屠狗聂万金。他身上同样披着一件崭新的步人甲,头上戴着铁帽子,手拿一柄长达丈余的巨型陌刀,看上去极为威风。
聂万金也是典型的山东好汉,身长八尺,腰阔十围。变成流民之前,聂万金是兖州城里最有名的狗屠大侠,上了官府画押的追捕榜单。因为他不光杀四条腿的狗,两条腿的狗官也杀。兖州的前任知府就是被聂万金一刀捅死在大衙之内,然后又象死狗一样地吊在了衙门口。
等到金兵打破兖州,聂万金则开始了杀金狗的生涯。他也拉起了一支流民。不过他拉流民和陈黑户正好相反。陈黑户喜欢要有家有口的,聂万金则只要全家死绝的青壮。聂万金认为,只有这样的青壮,才敢和金兵咬牙死磕。所以聂万金的青壮人数始终不是太多。最多时不过八千余人。最少时只有他一个。
聂万金本来可以不用来到汴梁乞活。因为船火儿张横愿意收编聂万金麾下的五千青壮,可以给他一个步兵团的番号。但聂万金却想和千里神行柳进士一样,要一个师的编置。他却不想想柳进士麾下不但有二万流民军,人家还占了定陶县为根据地。
张横很喜欢聂万金的古侠之风。但他还是拒绝了聂万金的要求。于是聂万金的流民军也在饥饿的驱赶下来到了汴梁。一路上倒下了千余名青壮,早把聂万金后悔得要死。在岳飞动员流民军首领的会议上,聂万金第一个站起来响应岳飞动员。
岳飞也给了他一个步兵团的装备,让他和陈黑户并肩作战。别看聂万金和陈黑户在义军中齐名,但聂万金却向来看不起陈黑户。因为他感觉陈黑户勇则勇矣,但却始终像个老娘们,领着一群老弱妇孺窜来窜去,能打什么硬仗!
“聂屠狗,你胡说什么?俺陈黑户会紧张吗?”聂万金瞧不起陈黑户,陈黑户却也看不起聂万金。一个连老婆都没有娶上的光棍,根本不知道守护的意义。“在俺陈黑户眼中,金狗就是两条腿的猪。等会俺上去,一杆子一个,不杀上一百个金兵,俺是不会退下来的。”
“你尽吹大气!你以为你是岳大帅啊!”聂万金毫不留情地嘲笑陈黑户。“我可是听说你在上个月率领一万多流民,却被四百多金狗撵得鸡飞狗跳呢。”
陈黑户脸色一红,眼睛里顿时冒出火来。“姓聂的,你可敢跟老子比试一下?”
聂万金把手中的陌刀摆了摆,懒懒地应道,“比什么?怎么比?”
陈黑户用杀猪杆子一指前方的金兵,大声吼道,“就比咱们今天谁杀的金兵最多!说句话,敢不敢比?”
聂万金同样大吼道,“你也敢和我比这个?好,老子以聂政后人的荣誉发誓,若是老子今天输给了你,我麾下的弟兄就全部加入你的步兵团,老子去你麾下当个副团长。若是你输了呢?赌什么?”
陈黑户愣了一下,同样发狠说道,“我也去你麾下当个副团长。”
聂万金忽然极为暧昧的一笑,低声说道,“这倒是不用。不过你可以把你军中的几千妇孺介绍给我的弟兄们做浑家。我知道你军中可是有几千孤儿寡母的。反正你自己又占不了那么多。”
“你这个泼皮!”陈黑户这次可是真的火了,他丢下大杆子,一把拧住聂万金的脖子,大声吼道,“俺老陈是清清白白的人,可不是土匪恶霸。老子军中是有些孤儿寡母,但那都是弟兄们的遗属。老子把她们当家人一样敬着,由不得你这个泼皮满嘴喷粪!你敢再说俺老陈坏话,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聂万金好不容易才挣脱了陈黑户的大手。论力气,他可比不上陈黑户。聂万金喘了两口气,方才一改嘻皮笑脸,极为严肃地说道,“老陈,俺老聂以聂政后人的荣誉发誓,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岳帅说了,此战过后,每个参战的流民都可以在汴梁周边分上三十亩地。我麾下弟兄都是被金兵杀绝的光棍,分到了田地,也可以养活一家人了。你老陈心虽善,能一直养活几千妇孺吗?这是乱世,咱乡下人也不讲究三贞九烈的大家玩意儿。给那些孤儿寡母找个当家的依靠,不比什么都强吗?老陈,俺老聂说的是真心话。你仔细想想,要不要赌这一把?”
陈黑户思忖了一会儿,方才直视着聂万金的双眼,大声说道,“我答应你的赌约。不过咱们先说好,如果那些妇孺看不上你那些光棍,你可不能硬抢。”
聂万金把胸前的铁叶子拍得啪啪响,“我手下的弟兄可都是良家子,须不是那些无恶不作的金狗。我以聂政后人的荣誉发誓。”
陈黑户哈地笑道,“俺陈黑户虽不识几个字,却也知道聂政聂大侠可是没后人的。你聂屠狗就不用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聂万金瞪眼说道,“你个杀猪的懂个屁呀!俺老聂家可是有家谱传世的,我本是聂政第四十九世孙,嗯,嫡系。”
不只是陈黑户和聂万金正在用闲扯发泄战前的紧张,其他的流民步兵团也无不是在顺嘴闲扯。流民军憧憬着战后的三十亩良田,新鲜出炉的步兵团团长们则憧憬着战后的赏赐和分红。
“打了这一仗,老子也不干仗了。岳帅不是说团长们可分三百亩田地吗?这可是汴梁周边,都是肥田。咱也在汴梁城做个小地主,过几天大爷日子。”
“得了吧,张疤脸,我不信你小子会放着团长不干,重去地里捏锄头。我可是听说,你昨晚连做梦都在喊着如今俺老疤也光宗耀祖了呢!”
“去你王大驴子的狗耳朵!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这话了?不过此战真打胜了,说不定岳帅会把我的官往上升一升,到时候俺还真不稀罕当小地主。要当就当个开国功臣,世世代代做大地主。”
七万流民闹吵吵的,活像一个巨大的闹市。让在后方督战的张威连连摇头。“指望这些乌合之众,真能和金狗铁骑血拼吗?岳帅啊,岳帅,这回咱们可不要再托大了!”
张威的亲兵笑着说道,“岳帅算无遗策。此战我们肯定获胜。”
就在这时,辛赞前军中忽然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嘀嘀嘀嘀!
张威一下子来了精神,厉声吼道,“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拿好弓弩,凡是有胆敢擅自后退的流民军,一律乱箭射死。”
说到这里,张威忽然跳上马背,踮脚向前线观望。前线的辛赞军已经完全淹没在了金兵的铁骑之中。战马奔腾,刀光飞舞,辛赞的大旗却依然屹立不倒。
而在辛赞背后,第一波就冲上去两个流民步兵团。两杆大旗上,一个绣着陈字,一个绣着聂字。张威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辛师长,你可要撑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