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期末考试很快就结束,傍晚褚晴丽骑着单车踏着雨后地面上的积水回来到家里时,妈妈早早就坐在家里的客厅里等她。远远地看见她脸色不是很好,见到刚放学回家的女儿后,褚妈妈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忙起身笑脸相迎道:“回来了。”
“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刚到的。”褚妈妈随她进入房间,褚晴丽的房间在客厅隔壁,小小的一间,均是用水泥砖砌成的,水泥砖砌的房子隔热效果不是很好,冬冷夏热,幸亏里面糊了一层白色的泥沙浆,装了空调,夏天开了空调之后倒也不是很热,只是冬日的时候相对来说比较阴冷。里面的床也是小小的一张,盖的,垫的被子倒是很厚,床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海报照片及一些她小时候的涂丫。她随手将手中的手本扔在床边的书桌上,换了一双居家的棉拖鞋。
褚妈妈在床边坐了下来,又拉褚晴丽坐在身边:“怎么样?跟妈妈去湖北过年?”
褚晴丽垂着头,视线落在母亲拉住她的那双手上,她的手掌抚在自己的手背上,是熟悉的温暖,不知是不是冬天干燥寒冷的原因,她发现母亲的手不如上次她回来时看到的那般细白娇嫩。妈妈一向注重保养,不化妆是决不出门的,此时却发现她眼角细密的鱼尾纹连厚重的化妆品都无法遮掩。是因为自己在一点一点地长大,所以她才一点一点地老去吗?
“妈,爸爸一个人在家过年会很孤单的。”
闻言,褚妈妈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你是舍不得爸爸吗?”
她再次垂下了头,她不想欺骗母亲,她确实是放不下爸爸。
“那你想过妈妈吗?这么多年,妈妈无时无刻不想将你们兄妹两个带在自个身边,六月高考完妈妈说要带你哥哥走时,你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后来我们离开时你又偷偷地躲在房间的窗子里看着我们走,妈妈知道欠你和哥哥的太多了,所以我才决定等你们考完无论如何也要把你们接过身边来。妈妈知道这些年你在怨怪我,就连以前我买的衣服你也从来不穿。”说罢又叹息道:“我们家小二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
“妈,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褚晴丽辩解道:“我只想要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和和美美的,爸爸这些年头发白了很多,他又最是疼爱我,如果我去了湖北,他是决计不回爷爷那边过年的,到时就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厂里过年了,妈,你可不可以也在家里过年,再把哥哥也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团聚的时间真的太少了。”
褚妈妈重重叹了口气:“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不知道也不理解,等你再长大点自然会理解妈妈的苦衷。”
“妈,您知道我第一次来例假是什么时候吗?那个时候您不在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虽然我们那时候上了生理课,可我当时还是在想如果你在身边就好了。后来爸爸知道后,他给我备了很多红糖,让我生理期的时候喝点红糖水,这些年他又是当爸又是当妈,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这些年他对我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是将我看得比他的生命还要珍贵。”
尽管褚晴丽是第一次在母亲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的一面,也是第一次如此委婉地指责母亲的失职,只是为了能够留住母亲离去的脚步。而褚妈妈却毅然决然地选择在第三天乘坐火车回去。原来这就是方华所说的大人的选择,他们明面上会将问题抛给你让你做决择,而一旦自己的选择事与愿违,她们便会毫无犹豫的将方向盘往他们这边无情地扭转过来。
那一年的除夕夜,饭桌上只冷清清地坐着他们父女俩。饭菜是褚爸爸准备的,褚晴丽在旁边打下手,菜色也是十全十美。她穿着一件淡粉色印花的羽绒服,那是六月份的时候褚妈妈提前为她备好的,她用爸爸的手机将一桌子菜肴拍了下来,又自拍了一张自己穿新衣服的照片给母亲发送过去。外面是一片鞭炮声,天空中盛开的是万家齐放的烟花盛景,新年快乐,合家欢乐!她在心里默默祷告。
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年龄的渐长,范皊越觉得年味越发地淡了,小时候的新年是一种仪式般期待,在这一天必须要穿上新衣服新鞋帽,逢圩日赶去集市上置办年货,听着大街小巷里播放着一些恭祝新年的歌曲,弄好一桌子丰盛的年夜饭,祭完祖敬完神后,边吃晚饭,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外面的天空中盛开的是百家百户的烟花盛景,响过鞭炮声后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大了一岁。
因这一年没有年三十,刚好和逢圩日撞在了一起。范皊和往年一样,在逢圩日这天一大早就和范母一起来到集市上置办年货。因着今日就是除夕,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与人群比平时还要多上几倍,街道显得拥挤不堪。两边的店铺门前到处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常。范皊跟在母亲身后提东西。一整天她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总是东张西望地在人群中寻找。褚晴丽家的厂子就在圩场附近。但她没有去过她家里。褚晴丽以前曾说过她们家过年只中午回老家祭下祖敬下神,便会返回厂里过年,她不知道褚晴丽今天会不会出现在圩场。自从转学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写给她的信件也不见回信,不知道她过的怎么样。但自己确实是很想念她。此刻特别希望能够在人群中看到她。往年她们都会事先约好年前的最后逢圩日在圩场相见。那时候她们总是喜欢扎在拥挤的人堆里,喜欢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找到对方,并欣喜地拍一下对方的肩膀:“嘿,我在这里!”可是今日她跟着母亲走遍了整个圩场,看遍了圩场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她。她大约是不来了吧。褚晴丽心里想着。感到有一丝失落。就在她打算离开转身的那一瞬,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对面的摊子边上。范皊有一丝怔愣。对面的摊子上面零零整整地摆放的是一些音响碟片,旁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生在那里挑挑选选,范皊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有一个人是张岱。他手中正拿着一张碟片叫老板试音。她呆呆地看着对面。
“走啊,回去啦。”范母拍了她一下:“发什么呆?”
“妈,我想买点东西。”范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你要买什么自个去买吧,我先把东西提到车上,你买好了直接到停放车辆的地方等我。”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够吗?”
范皊摇摇头:“可能要二十块才够。”
她便又往口袋里掏出二十块:“一齐三十块钱,全给你了。”
范皊拿着钱来到小摊处。小摊的录像机里一直在循环地放着一些不知名歌曲,边上围满了观看的人群。她低着头站在张岱身旁,假装也来买碟片,脸色因紧张而有些通红发烫,双手却在随意地翻动着上面的碟片。少年衣服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味。手指干净整齐,骨节分明,正随意地挑选着上面的碟片,她翻过他所翻过的每一张碟片,看过他所看到过的每一首歌名,身后是喧闹的人群,身边是想要靠近的灵魂。范皊也不明白自己这突然的奇怪行为是为了什么。身边的人她连对视都不敢与他对视一眼。却做出这大胆莫名的行为。终于张岱选中了其中的一张碟片,她呆呆怔怔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钱付款,转身离开摊铺时还带过一阵清冷的凉风。范皊回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人群之中。熙熙嚷嚷的集市似乎一下子便清冷了起来。
从集市上回来时范皊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趟老屋那边看爷爷。爷爷自上次病倒吃了几副那位老中医开的中药后,病情倒是好转了许多,只是一边的身子始终瘫痪着,行动上更不便,需要人掺扶着才能走路。加上年级大便更加难以恢复。几次范皊回家后看到爷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坐在老屋大门的睡椅上,安静地看着远处,花白的须发上印衬着一张布满褶皱的苍老的脸颊,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却给人一种冷冷的寒意。范皊心里难受极了。老人目光里所流露出的是一种空洞与无奈,更是一种被动。是被岁月以及病痛折磨的疲惫。
这日老人又被掺扶出来在门口晒太阳。冬日的日头只是泛着淡淡的一层金光,若是在风口处便是这层淡淡的金光也会被北风所冷。她远远地望着老人。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双眼瞬间便噙满泪水。她赶紧用衣袖拭去,走上前去唤了老人一声,老人没有听见,便又走到他身前大声开口唤道:“爷爷,我来了。”
老人明显尺钝了一下才扭头看见她,微微点头,嘴角裂了裂,眼中露出一丝暖意。
范皊从兜里掏出一对耳机慢慢塞进老人耳朵里。耳朵的下线连着一个小型的收音机。将声音调至最大,里面正播报着当日新闻。
“能听见不?”范皊大声问道。
老人点点头。
“以后您没事的时候就可以听听广播。”
“是你买的吗?”老人抬头看着她,毛绒绒的黑色线帽下露出一截花白的头发下面是一对龙须眉向下耷拉着,微微下陷的眼眶里窝着一双的浑浊眼球,此时却散出发温和慈详的光芒。因着这光芒,脸上那饱经风霜的皱纹似乎在这瞬间舒展开来,他身上穿着极厚重的灰色棉服,范皊看出是上次大姑新买的,棉服下面围着一块黑色的蔽膝。露出一双白底黑面的老式棉鞋。他从暖袋里抽出那双干枯而颤颤微微的手拿过收音机,仔细地研究着。
范皊一面说着,又开始教老人怎么用:“就三个按键,很简单的,这个红色的是开关,另一个是调频道的。还有一个是声音大小。”
老人不断地点着头,像个虚心而认真学习的孩子一般,按中其中一个按钮,口齿不清地看着范皊问道:“这个是调频的吗?”
范皊点头:“对,爷爷真棒,一学就会,这是当下最新潮的随身听,咱们也时尚一回。”
老人被乐的哈哈大笑,嘴里只剩下两颗门牙在撑着门面。
范皊微微笑着,刚才张岱在小摊铺前挑选碟片时她便想到要送爷爷一台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