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贡水时天色已昏,便寻了个小旅店住下。贡水西接杜岭,杜岭贡水则是楚国南北的分界线。
听沈凌说,杜岭的五六月,有绝美的风光。那时节,山中草木繁盛,密林底下散布整座山头的杜若竟相开放,清清淡淡的味道,美极。
我笑他用美字来形容香气,他却清浅一笑:“谁说味道不能用美来形容?这世上种种事物之所以有所区分,便是因为看的人不同。各花入各眼,有些风景是用来闻的,就好比有些人,是要用心去记。”
我心下“喀噔”一动,便有些惆怅。思及在柏城时斩钉截铁地说回了皇城便捉着阿樱上九重天,就更有些惆怅。
这惆怅,使得我有些辗转,一辗转,便迟迟没能睡下。捉阿樱的事情先缓一缓,逢生花长在绝路岛顶端,且上了岛的人便会失尽法力,就阿樱的速度,再爬个十天半月也爬不上去。而卿尧,看着也不像会兴风作浪的样子……
门边传来细微响动,我警惕的抬眼望去,却是沈凌踏着月光而来。夜深人静,孤男入了寡女的房间,咳咳,这可真是……有伤风化啊有伤风化。
不动声色地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熟。沈凌的动作很轻,轻轻的关门轻轻的走近,我有些紧张,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半晌,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而后手被人牵起,身上被子动了动,一阵寒意袭进。我正琢磨着要不要“醒”过来,手却被他握在手心,暖暖的一口气在我手上喷开,而后又被塞进了被子里。
唔,原来,原来是我一开始忘了把手伸进被子里么?
身上又是一暖,也不知他给我盖了些什么,低低“嘤咛”一声,我轻微翻转了身子,把脸朝向墙壁那一方。
轻微脚步声响起,我正欲睁眼,那声音又顿住,一只微凉的手轻柔而缓慢的覆在我的脸侧。
“舟上公子留不留?留不留。”他压得很小的声音一字一句落在耳中,竟有着乱人心扉的作用。
留不留?留不留?
从出生到现在,万年岁月,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夜这般纠结过。当年与孟泽翻脸,我也是毅然决然就搬了东西走出玉华殿,暂居于未梳星君的框神殿中。
可如今,留不留?留不留!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怎么就难住我了呢?
那只微凉的手自我面颊上挪开,这一次轻微的脚步声还伴着开门的声响。我悄悄翻转身子回过头去,沈凌关门的样子,颇有些落拓。
右手抚上他刚刚摸过的右脸,又看见身上多出的一床锦被,鼻头一酸,竟然落下泪来。
第二日总算是明白沈凌那一床锦被的意义何在。一大早我推开房门,便逢上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我瞠目结舌,贡水南岸数年难遇的大雪竟让我给遇上了,且这雪还是下在暖春将至的时节!一定是天上管节令物侯的仙君做公务时开了小差,才使得这气象颠倒乱了黑白。
沈凌捧了一堆衣裳走过来,走进了,将手中衣裳理顺,银白缎子上面有碧色丝线绣成各种花纹,帽边绕了一圈儿的白色兔毛。他将衣裳披在我身上,为我系好脖子前的绸带:“天凉了,我知道你怕冷。”
喜滋滋打量着他,他却仍是紫衣单薄:“你怎么不自己也穿一件?冻坏了……我会难过的。”
“嗯?”他似乎有些不大相信我说的话,“你可是说的真心话?”
“当然!”我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雪,“知恩图报嘛,这些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再说,你冻了,这回京的路程,不就耽搁了”“真是矫情又别扭!”他却在雪色苍茫中笑得单纯。
手中碎雪如流沙缓缓落下,我将雪花揉化在手里,笑了一笑,这多好,一场大雪,遮了一个生的执念喧闹。
天顺二十三年春,柏城大雪,十日不休。
我们的脚程有些慢,十日所走不过全程的二分之一。
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想了想慢悠悠地晃回建业也只能看人不能看风景,于是决定快马加鞭,回建业去溜达溜达。
往北走的大多是南方的宦官贵胄,虽则这些人都很有钱,面上挂的表情却实在相差悬殊。
这不,前方一身着锦蓝长袍的中年男子身骑高头大马,叫住前侧同样骑着马却把深沉目光寄向远方的灰锦男子:“许久不见陈兄,却不想在此处重逢!”
灰锦牵强笑笑,瞅了瞅蓝锦身后跟的一长串马车:“郑兄这架势,是要去建业避寒吧?”
“正是。”蓝锦骄矜笑道:“陈兄也去建业?”
“哪能?”灰锦摇了摇头:“陈某不比郑兄家业殷实,这一场大雪下来,也不知我那百亩粮田明年还有没有收成。皇城自然去不了,陈某携妻小去洛城就好。”
“也是。”蓝锦轻拍脑袋:“我忘了陈兄是靠田产获收的。”又凝起脸色:“这雪来得奇怪,这一路行来,你看见皇家发的讣告了没?”
“熹元公主那个?”
蓝锦点头:“我听说,讣告上的日子发得晚些,公主去世那一日,恰是雪落之时。”
“吓,这样的话可说不得,若是公主怨气冲天引来天降雪灾……”
听着也觉无趣,我掀开车帘,懒懒对车夫说了一句:“将马赶快些。”
沈凌自前方的马上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又扬起长鞭,枣红骏马便飞速向前奔去。
雪天的路那样滑,他这是要闹哪样?
放下车帘,车外两人侃侃而谈的声音一闪而过。这雪,哪里有他们想的那么肮脏?
又挑起车窗帘子的一角,雪已经没落了,地上积雪也尚未化完。
突然又想去捧一捧雪握在手心,熹元散落世间的精魂,又怎会不干净。
雪地中处处是幻景,处处是那个粉紫衣裙的十五岁姑娘,手捧浅紫梧桐花,:“四月了,四月了,爹爹是不是忘了,我的生辰在十月啊!”
我才,我才刚刚,遇见一个愿在我身前为我挡雨的人呢!
那把伞柄上刻了“沁”字的油纸伞,安静倒躺在一旁,伞心向上,盛着一伞的紫梧桐,一伞的时光。
放下车帘,这只我一人能见的幻景,无人能再见。
质本洁来还洁去。 熹元早知自己已无转世的的机会,所以魂散之时,才会选择化作一方雪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