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渊天天送药,亲自熬好亲自端来,亲自吹冷了送到她唇边。而她却总在这时别过脸去,或者直接把头缩进锦被里。
陈渊也不恼,只静静坐在床边,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探出头来,便伸手去拉那锦被。拉开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一丝儿生气也没有。
陈渊心中钝钝一疼,像是最珍贵的东西被人打碎了。他的声音轻而浅,飘飘渺渺像是荡在水上,如三年前的永镇初见:“白荷可是嫌这药苦?你若是觉得苦,我叫人备下了蜜枣。”
她坐起身,苍白面色清冷眼神,足以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她纤长的手指着陈渊,又指向自己的心口:“比得过这里苦吗?”
这样的戏码日日上演,陈渊不嫌烦,她也不倦。只是两人相对相视,却总以旧药凉去换新药结束。
白日里她大多数时候头脑昏沉,不会想什么事情。夜里众人散去,万籁寂静,她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下。
药碗依旧放在床头,屋子里头还架了座小火炉,火炉上温着药,门外有两个小丫鬟的身影。陈渊说了,若是夫人有何动静,即刻通知他。
陈渊说这话时她醒着,却假装闭着眼。能感觉到他温柔仔细的为自己掖了掖被角,而后是他起身离去,房门“吱呀”一声被关紧。她睁开眼睛,眼前却已是一片朦胧漆黑,只有房外高悬的灯笼散着诡异的红光。
伸手拿起了那碗药,白色瓷碗褐色汤药,在夜色中犹自泛着冷光。
半晌,药碗重被放回原处,依旧是满满的。她翻转了身子,眼里平静无波,却无端想起三年前划船归来,手里擒着一枝娇嫩白荷,堪堪与陈渊撞了个满怀。
她至今还记得,那丰神俊朗的男子伸手扶住她的动作,有多轻多柔。她略羞涩的跳开,而他收回自己仍在半空中悬着的手:“在下无意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就像这三年的夫妻之情,她一直以为他是真心相对,却不想真相是那样不堪。三年前他敲开王家大门,一脸哀戚:“可是王序王公子的住处?”
他说王序在赴任琼州的路上被匪徒劫了性命,而他与王序情谊深厚,知王序犹有老母幼弟,愿为赡养。
“那,他有提到一个叫青碧的女子吗?”她睁大眼睛问道。
“不曾。”他摇头。
她将被子掀到一旁,身子微蜷并发着抖。她觉得自己很笨,竟以为跟着王家人到了皇城就有了调查王序的机会。可是有人一手遮天,哪里谈得上机会?
还记得他曾带她去看皇城庙会,斑斓花灯熙攘人群,他提起一盏白色莲花灯,笑颜盈盈看她:“白荷来许个愿好不好?”
她瞪大双眼,心下既忐忑又欢喜,他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许个愿吧!”话说得诚恳真切,叫她的心头没来由一暖,面色也随之一怔。半晌,却接过花灯向岸边跑去:“公子记得付钱。”
她常以为她的心上只有青碧这一个姐姐,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对着镇上唯一一座寺庙里的佛祖许过愿:她这一生,若是没有见到姐姐过得安好无忧,她也就不求安好无忧。
那一年,自己在大汉手中瑟瑟发抖,是姐姐救下自己,背着自己跑了好远。那一路姐姐都颤着音调:“阿荷不要怕,有姐姐在!姐姐绝对不会叫别人欺你分毫。”
可是一夜之间天旋地转,前一日刚许过诺说是会保护她不叫别人欺她分毫的人,转瞬之间便与自己不同屋檐。
她记得她离开时抱自己的那一下有多用力,她的眼神悲伤而清亮:“阿荷不会讨厌姐姐对不对?阿荷会来看姐姐对不对?”
她用力点头,觉得看望姐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不想村人看管甚严,根本不许她靠近那小屋一步。五年后,她终于机灵到可以避过所有人跑到村口的小屋处时,却只见到了人去楼空的景象。
而她不气馁,四方打探寻到莲池边,见着的姑娘眉清目秀犹是多年前的样子,神色却清峻:“你来做什么?”
“我很想你。”她说。
那姑娘的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是么?原来我还有这样贴心的妹妹。不过,”她话锋一转,“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妹妹了。”
她看着她的清冷模样,恰似莲池中心正迎风摇曳的碧莲,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有谁不想好好的生活呢?有谁会讨厌阳光的明媚呢?有谁,有谁能够一直不怕寂寞呢?
虽已是五月,夜里还是很冷的,她又穿得单薄,冷得厉害,却依旧把自己晾在被子外头。良久,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爬起身,跌跌撞撞到妆台旁拿出那块毁损了的羊脂白玉牌。点燃烛火,白玉牌未毁坏的地方仍然泛着莹润光泽,像极了那一日他将它送给她时的眼神。
“这是我家的传世之宝,送给你你可愿要?”
“白荷当不起。”
“怎会?它是传家宝不错。可是传家宝哪里抵得上我的心头好?”
她的脸上霎时飞上红霞,心头不知所措。正在接受与拒绝之间徘徊时,他将她搂进怀里:“嫁给我,白荷。嫁给我,我会护你一世安好。”
他说,我会护你一世安好。
她将玉牌放在妆台上,从衣橱里翻出三年前入京时穿的衣裳,衣裳略旧,料子朴素,根本无法与她后头拥有那些锦衣绸缎相提并论。
可是她看着旧时布衣,忽然就笑了起来。笑这一场往事,不堪回首。
她为了他背弃了幼时在佛前许下的诺言,叫王序魂飞魄散,终于断了姐姐一生的念想——她记得姐姐和王序在一起时,笑得有多么安详自然。
可是此时,她的心中住了别的人。那个人,她不舍得放弃,也不能放弃。
时光当真奇妙,可以叫姐姐冷了自己爱了王序又终于将王序的影像慢慢剥离。也可以,也可以叫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唤郎崖边草木皆成飞灰,她身转仓皇,回了陈府,被他带进一间屋子。那间屋子,她从未进去过——陈渊说那屋子里死过人,不吉利。
屋子干净明亮,应是有人时时照看。一切摆设都表明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女子,她四下打量,果然在一面墙上见着了一名妙龄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粉色衣裙,站在一簇佛桑花树下,笑容干净纯粹。而他声音幽幽:“你知道我曾有过一个妹妹吧?我曾有过一个妹妹,却没能保护好她。”
她绝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将自己领到这个屋子里讲故事,于是不觉的望着他。
“你和她,很像。”
她穿上陈旧的布衣,将头发绾成当年的简单样式,镜子里的女子和三年前相比并无多大面容上的更改。可是顾盼间的风采,却差了许多。
她瞥了一眼房门前两个丫鬟蹲坐的身影,想是早已倦倦睡去。
嘴角绽出绝清绝丽的笑,陈渊啊陈渊,你可知,很多事情,人是扛不住的。
她曾将王序作为自己未来夫婿的模板,最后嫁给了陈渊;陈渊想要弥补自己心里对妹妹的歉疚,于是娶了白荷;而王序又因为与李池相像,被陈小姐夺去了性命。
一直以来,谁在替代谁?谁该偿还谁?
她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得好好的。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极年幼的时候,姐姐第一次带她去莲池,一簇荷花中独有一朵色白如雪。青碧跃下塘中摘下那朵白荷递到她手边,而她粲然一笑,漆黑眸子里的光彩艳于九天云霞。
第二日,陈渊推门而入,床上那人的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过。
采采白荷,远观识香。
蓁蓁其叶,沉浮在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