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后。
我打流破山回荒羽岛时,顺道去了一趟璧山。璧山有一位叫做祈竹的神仙很是德高望重,她膝下有一小女名唤若湘,将在两日后嫁与东海的龙子夏祈年。
璧山离荒羽岛很近,我与祈竹也算来往频繁。若湘出嫁,我得了请帖,没有理由不去随一随份子钱。随身携带的礼物是两颗斗大的夜明珠,珠子晶莹剔透,浑身泛着幽蓝的光。
换衣裳的时候,我无意瞥见角落里一个小小木盒,盒子里放有冰蓝色小钗。我本是不爱装扮的人,可不知怎的,一想到若湘要出嫁,我便鬼使神差的拿出小钗别再了鬓间。
祈竹把大多数参加婚宴的神仙都安排在离璧山最近的两个小岛上。我是二品仙君,身份不怎么贵重,也就被两个指路的仙童引进了白敕岛。仙童顺下挂在门楣边的木牌问我:“敢问仙子尊号?”
我谦逊笑笑:“荒羽岛琼落。”
小仙童端着笔迟迟没落下字,我有些好奇,不禁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仙童飞快写完我的名字,连毛笔都没清洗便跑开了,我满目狐疑地望着小仙童奔走的身影,摆正门牌的位置。嗯,小仙童的字还是不错的,尤其笔画歪歪扭扭,和写意画一般。
璧山多金玉,草木并不葱茏,唯有山顶与十八天天际相接,站在山顶处,好似可摘星捞月。我来璧山一趟,自然不愿错过如此美景,待到后半夜,大多数来客都睡下了,我便离开白敕岛,攀上了璧山山顶。
山顶有风声寂寥,衣裙被山风吹起,倒有几分离世之味。我做神仙三百年,从未离十八天如此接近,只知十八天上有个结界,乃是上古神君梵央所设,六界之中,还不曾有人进去过。
上头会有什么好山水呢?我想了想,抬手摘星,然而星光一闪,又去了天边。“琼落……”我念着这个名字背身下山,不知是不是山风微凉,我竟觉得一阵孤独。
第二日便能见得新娘,从白敕岛到璧山的路上是各路神仙。我也在人群里,前头是一个捧着灵芝的小仙。小仙一路上眼神不定,打量着别人怀里抱着的贺礼。我对他走走停停的行为颇为嫌弃,思量着该走到他前边儿去。熟料没等我赶超他,他却回过头来,笑着问我:“哎,仙子,你送什么礼物了?”
我眼皮儿都不抬:“夜明珠。”
“哦,那你有包装过吗?”他又问。
我从怀里掏出夜明珠,斗大的夜明珠光华如舜,他立马瞪大了眼,惊奇道:“我的个天,仙子你好有钱!仙子我叫陈松,半年前飞升上来的,暂时在涯枭仙君的府上当差。你府邸在哪儿?等若湘仙子的婚礼过了,我去仙子府上拜访。”
“荒羽岛琼落。”我报上姓名,将他手上的灵芝拿过来端详了半晌:“其实一只千年灵芝,对飞升不过半年的神仙来说已经很难得了。如果你想把它包装得好点儿,今儿就先回去。我府上有个檀木造的木盒,用来装灵芝正好。”
陈松呆呆的:“你就是琼落仙子?”他忽然高兴起来:“我竟然见到了孟泽仙君的未婚妻!琼落仙君,若湘仙君的婚礼我不参加了,这灵芝你也别还我,就当小仙送仙君的见面礼好了。”
我捧着灵芝哭笑不得,陈松朝我挤眉弄眼:“以后就多靠仙君提携了。”
把灵芝推回陈松怀里,我驾云直接飞到了祈竹家门前。那叫陈松的小仙必是听了旁人的谣言,竟做这种姿态讨好我。孟泽的确是有向我求亲不错,我也对他颇有好感,可我毕竟没有答应孟泽,要做他的太子妃。
我做神仙三百年,可我的性命,远不止三百年。只是三百年之前发生过些什么,我全然记不清,什么都记不清。三百年前我从沉睡中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孟泽。他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除此之外,他别无二话。
而我和孟泽要成亲的风言风语传出来, 不过是因为孟泽的父亲、当今仙帝曾无意提过要为孟泽娶亲,而我,正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儿媳。我对此无甚异议,算不得开心也没什么怨言。人都需要陪伴,孟泽不是让我讨厌的人。可是……可是……我一想到有一天会和孟泽成亲,心里就会莫名哀伤。
就像我有记忆的这三百年。这三百年我事事顺心,仙界所有人待我都是一副恭敬模样。无忧无虑的三百年,却也是庸碌无聊的三百年。我总觉得生活不该是这样,却又偏偏只能是这样。有时候我会思考自己是如何陷入此般两难境地,可想得深了,竟会觉得心疼,很疼。
把夜明珠递到立在门口的小仙童手上,看他写好我的名姓和贺礼。一仙娥引我落座,桌上已坐了三人,月色涯枭,和一个从前没见过的和一人。
“琼落仙君。”黑衣人微微一笑,向我打招呼。
我礼节性的回以一笑,转头看向月色。月色眸光一闪,笑吟吟道:“这是幽冥司司主楼谷仙君。”
原是幽冥司司主,难怪一身黑衣。只是我并不记得此前在何处见过他,他又如何一眼认出我便是琼落的?
仙娥捧来酒盏,酒壶微倾,酒香立时四溢。楼谷把玩着酒杯,杯中酒水沿着酒杯尖儿轻晃,他忽地仰头一饮而尽,似笑非笑看着我:“听说琼落仙君快要做九天的太子妃了。如何,孟泽仙君待你不赖吧?”
他这轻佻模样让我不爽快,微蹙眉头,我也一口气饮尽杯中酒水,泠然道:“与其道听途说,不如亲自去问问孟泽仙君。”
“你不也是当事人?”楼谷反问:“琼落,多希望你……”
月色拉起我离开桌子,往后院走去,边走边在我耳边说:“仙君何必与楼谷交谈,他说那些混话 ,你只做不理便是。楼谷仙君性子孤僻,从来不好相与。”
我良久不言,随她走到挂了红灯笼贴了大红喜字的房前。整个走廊被红绫裹着,分外吉庆,而我看着这满眼吉庆低声道:“他没有说错,我的确是快要和孟泽仙君成亲了。”
“嗯。”月色一笑,旋即脸色一变:“啊?”
她的神情无比古怪,似是不可置信一般:“你说……”
“我什么也没说。”
房里有嘈杂人声,毫无疑问,月色是带我来了新娘子的闺房。我在角落里站定,微微笑着打量新娘。若湘我之前见过两三次,只觉她看起来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和她母亲的宽厚性子截然不同。而此时房中银烛光摇,她发间玳瑁晃幽光,眉似远山,眼如新月,宝扇遮住半张脸,更显得娇羞非常。
若湘的目光与我相接,她眼神一滞,缓缓除下宝扇:“琼落仙君来了。”
我说:“来祝仙子新婚大吉。”
“哦?”她眉头微挑,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笑笑:“仙君头上的小钗怪好看的,我这里也有一只,只是颜色嫩,粉的。仙君你看,我今日这装扮,还算好么?”
我也笑:“画得青山眉样好,百年有结是同心。”
她眸光一黯,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悲悯:“百年有结是同心啊。仙君,人间有一出戏,叫做《三生缘》。闲暇时候不妨看看。”
吉时将近,若湘执起宝扇,不再与我言语。月色说愿带我去璧山四周逛逛,我婉拒了她。一个人走上了偏僻小路。
人间有一出戏叫《三生缘》么?听名字很不错的样子,待回了荒羽岛,叫菀凝给我寻来好了。
身后有石子微响,我停住脚步平心静气,感觉到身后有一纯净气息。只是我不动,那气息便不动。我抬脚走了几步,那气息跟着近了几步。我深吸一口气,向转角处走去。转过房角,我立马回身,本欲质问那尾随我的人。却不防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睛一眯,甜甜一笑,伸手便要来抱我。
我愣了愣,却还是将她抱起。她圈着我的脖子,头靠着我怀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的笑。可我该抱她上哪儿去?总不能带她回荒羽岛岛吧?拐卖小仙君可是大罪。
“你家在哪儿?”我问她。
她摇摇头。
“你没有家?”
她还是摇摇头。
我无奈了,不知她到底是有家还是没家又或者只是和家中长辈闹别扭。于是我蹲下,将她放在地上:“小孩子要听话,任性会让你家里人担心的。”
她眼神赤诚,不掺一丝儿杂质:“可是我没有家人啊。”她扑到我怀里:“我想你做我的家人。”
“呃……”我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辨别她话中真假。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她带回荒羽岛,左右有孟泽在,他不会不知道这小仙君是个什么人。小仙君在我怀里蹭了蹭:“好香。”
我不由扯了扯嘴角,咳了两声道:“不带你这样吃豆腐的啊小姑娘。”
小姑娘咧嘴一笑:“我有名字的,我叫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