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人一兽对视的时间绝对超过一分钟——若不是山脚下鹔鹴凄厉的叫声传来,只怕会持续得更久。饕餮在听得鹔鹴凄厉叫声的瞬间挪开眼,直向山脚奔去。
凤鸣方才消耗过多,已无力再载着我们上山。我们也3不知饕餮究竟在不周的那一处打了洞住着,便沿着饕餮出现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两旁的高大树木被修长竹节代替。竹子长得很高很迷,把路全遮了。然而竹子和竹子的间隙间有阳光穿过,想这竹林也不见得有多宽广。我正想从乌木簪中跳出来待未梳飞过去,注意力却被一阵乐音吸引了去。
未梳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折了方向东行。待绕过这竹林,未梳站在一片荼蘼花海里目瞪口呆。
这世上只怕不会有人见过这样的荼蘼,从竹林的边缘开始,一直蔓延到山顶的雪线。荼蘼不耐寒,它能开得这样恣意,栽种的人该要费去多少心力和修为?
他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守着花海等待,简直像极了一个人。
三十年前的永乐镇,曾有一片芍药花田。
心瞬间一痛,我随着未梳的目光望去,窄小的院门内,有一人着月白长袍站立。我们刚在院门口停下,他回转头,俊俏脸庞上笑容暖暖:“静秋。”
奈涅和饕餮,不是合二为一了?如今的局面,是奈涅用了分身术,还是他已经能把自己从饕餮当中分离出来?
凤鸣忽然开始嘶叫,五神兽心神相联,它这一声叫,意味着参日身边的鹔鹴除了大问题。仙帝是不怕得罪五神兽的,五兽天成,与山河同寿,死去等同于新生。
我和未梳自然是明白山脚下出了什么变故。未梳略过凤鸣的狂躁不安,扬起笑走向奈涅。凤鸣也固执,见未梳不为所动,竟然直接变大身形将未梳衔在口中飞下山。
山山脚下原本茂密的树林已成一片 狼藉,我们下山,首先看见鹔鹴折了翅膀躺在一棵被劈成两半的香樟旁边。凤鸣将我们放下,自己飞到鹔鹴身边,明黄色羽毛变成熊熊烈火,把鹔鹴整个儿罩在里头。
未梳紧抿着唇在横七竖八的树木间穿梭,听得有野兽的低吟,她翻过一棵巨树,看见饕餮正舔着参日脸颊上的伤口。
“奈涅?”未梳试探着叫了声。
饕餮却不说话,撇过头浓黑的眸子竟是森森寒意。它伸出前爪一声吟叫,四周的树木残躯抖了两抖。眼前变得阴暗,我抬头,一大群飞鸟掠过天空。
饕餮叼起参日,把他交到未梳手上。一旁凤鸣已经为鹔鹴做了治疗,现下正呆站在一旁。鹔鹴走到凤鸣身边低低说了些什么我们听不懂的话。但见得凤鸣点点头,走来驼起未梳和参日。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趟不周之行,原本以为上了不周事情就能圆满解决,却不想五兽做出了不同于我们想象的举动。
计划里,扶戈虬龙会在不周拿走参日的性命,而我跟随未梳接近奈涅,寻机会对他施展幻术,在睡梦中夺去他的性命。
参日奈涅是星君,他们一日不死,星君就一日不得归位。眼下卿尧的攻势猛烈,先结正处于用人之时,何况这两位星君的品阶不低,同我一样是个二品。
可现在,兜兜转转,我们又被凤鸣带回了参日的住处。
前一月还算是参日悉心照料未梳,一转眼又是未梳日夜守在参日床边寸步不离。我不知参日伤得中不中,他身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在回到住所的当夜便消失了。然而伤口的消失不意味着参日醒来,事实上,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四天。
这样的等待我很喜欢。饕餮的事多一日得不到解决,我便能多一日留在人间。
斜月西沉,未梳烧水为参日擦净身子后,提水去里面屋子沐浴。我藏身的乌木簪被放在妆台上,恰好能从铜镜里看见缭绕水雾中的倩影婀娜。木桶内,未梳目不转睛打量着的,可不就是那一把鱼形雕花檀木梳?
在九天时,未梳对五百年前的下凡历劫不屑一顾,对占星的法术嗤之以鼻。可如今,她却在烛火下仔细打量一把梳子。未梳终究不可能当五百年前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参日,注定活不长久。
夜里我睡在未梳身边。她动也不动,只拿背对着我。我想说些什么,可几次三番张口,又不知该如何说。迷蝶归来几近夜半,并没带回任何消息。我收了迷蝶往被子里缩了缩,未梳翻身,与我只隔毫厘。
她的目光沉静而荒凉,我眨眨眼笑道:“还以为你睡下了”
“睡不着!”她把我俩中间耸起的被子掖下去:“琼落,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嗯?”我疑惑。
“没什么。”她又翻了个身,半晌,她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孟泽仙君的计划无一疏漏,参日就要死了。”
又过了四五天,迷蝶终于捎来让我欢喜的消息:楼谷把我的消息告诉了沈凌,如今沈凌已经在前往不周的路上。参日也醒转过来,醒来了拧着眉头下床,二话不说就要未梳收捡行李去不周。
自私说来,我巴不得未梳能立马同意参日。可未梳显然与我不一样:“我不去。”
“你不想见奈涅?”参日意外。
“想。”未梳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此刻,我更愿陪在你身边。”
我不知参日会在何时死去,但他近些天的气色不错是真的。这一日他起得极早,换了身悠闲公子装扮把未梳带去了秋来。秋来是五里外的小镇,因为镇子靠近大庆皇城遗址,特特建得像个小皇城一样。也正为此,秋来每日游人如织。
听了镇子东边的太平钟响,参日买了串糖葫芦递给未梳,牵她进了一茶馆。
茶馆里戏台上的青衣水袖一扬,咿咿呀呀唱的却是:“可怜我,尚书之女许藩王……”
场面有些尴尬,未梳同参日走出茶馆,倒是参日微微笑着:“你心虚些什么?当年你是想逃离皇城,离开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后人杜撰,硬生生要把你唱成祸国的红颜罢了。”
顿了顿,参日又道:“我如何也不能相信我会要了你的命。直到那一天,你从七丈高的城楼一跃而下,我才明白自己是有多蠢。你说得对,我想要的是江山,可我一点儿也不坦诚。我憎恶野心家阴谋家,却没想到自己笨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可笑但是我还觉得自己起兵很有道理,我觉得我稀罕的不是皇位,而是父皇缺失多年的珍爱和一个机会——向你证明自己的机会。”
“所以静秋,你大可不必忌讳什么。局外人哪能像我们这样明察秋毫?更何况……”他有意停顿片刻:“我已经不介意你嫁给我的时候,心里念着谁了。”
“嗯?”
“你在我身边,已经是恩赐。”
未梳低头的时候,眼睛有些红。
很明显参日也明白自己命不久矣。我下这样的判断,乃是因为他从秋来回住所的路上一直絮叨。其实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事情,这一个半月他与未梳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想说的早已说过。他的絮叨更像是交代,交代未梳怎样活下去。
“不周的路你该知道要怎么走了吧?过些天你觉得想奈涅了,就去找他。”
“你呢?”
“我?”参日似笑非笑道:“我自有去处。”
他还试图瞒着未梳呢!用过午饭,参日忽然敲开未梳的房门:“我想了很久,觉得在放手之前,还要做一件事情。”
“何事?”
“把梳子给我吧。”参日指着那把鱼形雕花檀木梳。
他接过梳子,先是放在鼻尖嗅了嗅,脸上浮出一丝满足笑意:“我一直都把它当做我们的定情信物来着。”
他解开她的发带:“每次为你梳发画眉,我都觉得,我们是夫妻,一家人。那种感觉很奇特,我和母妃父皇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家中。幼时母妃待我严苛,事事都要我做到最好,可后来舅舅被刺杀,母妃在朝中没了依靠。她便不许我再显露锋芒。可笑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哪里懂得什么叫机锋。”
“我不懂,母妃懂。她在父皇的书房外跪了一个昼夜,换来我被封作藩地的王。当时我很不能理解母亲的作为,便闹着不走,结果母妃支下殿中所有太监宫女,抬手便给了我一耳光——挺疼的。我为此嫉恨母妃许多年,也不再与她亲近。直到我渐渐长大,大哥三哥相继丢了性命,我方才明白母妃的良苦用心。也同时,钦佩她远见卓识。”
“所以我听母妃的话,她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亲人。我想无论她作出怎样出格的事,都不是为了要我难看。所以当她布下陷阱时,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她让我相信父皇是想要把皇位传给我,她让我相信你是奈涅用来牵制我的棋子。她让我相信,你不曾对我用心。”
言至此,未梳的满头秀发全然散开,如一匹上佳黑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