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灌,光看着两个字的偏旁就知道这地方多水。水从天上来,一年里湖灌倒有八九个月浸在雨里。
雨天不利行军,参日却选了雨天发动对奈涅的偷袭。寅时参日刚离开,方静秋忙忙唤水墨拿出她往常占星时常穿的黑蓝两色杂陈的华丽锦衣。
在帐中支起祭台,另铺一张素净白绢在上。方静秋割破手指,用血在白绢上画出六芒星的形状。片刻,六芒星发出红色光芒,未干的血迹齐齐往白绢中心汇去。待到会坐一处白绢中间忽然升起一道明黄光柱,帐篷顶变得透明,,光柱所映射之处风雨皆停,反倒是天上的星子变得明亮无比。
而在那直达星空的明黄光柱之中,一只火红大鸟盘旋而下。水墨呆呆看着那鸟儿,半晌方开口问道:“这是?”
“占星一族的守护者,神鸟凤鸣。”方静秋回答:“水墨,如果今夜人定时分藩王和我没有一个回来,你便将这帛书交给蔡宗蔡焕。”
凤鸣变成寻常鸟儿的大小停在方静秋肩头,帐篷在刹那间恢复如常。水墨接过帛书屈膝下跪:“定不负王妃嘱托。”
方静秋轻抚凤鸣的羽毛,手势一转却是对着凤鸣的脑门点了两点。 她掀开门帘走出去,日夜守护在帐篷周围的十五位士兵立马围了过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方静秋回头,看见水墨不无担心的目光,她展颜一笑,将肩头的凤鸣放飞。
凤鸣的身上燃起火光,跟在方静秋身边的士兵不无惊诧。待他们一一回过神来,却只见得火鸟变得巨大,载着他们的王妃向远空飞去。
她原是抱了必死的心,但这并非是因为她不想活。没有人会愿意死去,可她的存在,让无数人成了亡魂——即便她并非这战争的根本原因。
若是……若是参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对自己有情,会不会从她的死当中领会到什么,从而就此收手?方静秋答不出这个问题。只是她明白,如今的大庆有明君,却无天时。
天命所归呵!
分明守护占星一族,而占星一族须得守护大庆万民,哪怕是从此端了占星一族的血脉!
方静秋让凤鸣停在了湖灌城的城楼上。参日和奈涅的军队,便是围着这湖灌城僵持不下。约莫到午时,湖灌城东西两门各有一人一兽走近。东边儿的是穿着银光铠的奈涅,西边儿是牵着饕餮的参日。
凤鸣历来被认为是上古五神兽中最没本事的,但事实上,凤鸣能在任何条件下将五神兽召集到一处。单这一点而言,得凤鸣者,得五兽。
如今现世的神兽独有鹔鹴饕餮,凤鸣在这城楼上放歌,自然就引得二兽和他们的主人前来。
七丈高的城楼像一座高塔,方静秋居高临下好似睥睨众生,待饕餮鹔鹴载着各自的主人飞上这城楼。她神情淡漠,只叹了一句:“这仗打了快一年了呀!”
参日只盯着凤鸣看,倒是奈涅接下话茬:“一年又三个月。”他在城楼上站稳,看着面前衣着庄重的女子:“静秋,你,近来可好。”
方静秋一声轻笑:“我以为你会问我是不是要在这城楼上施占星之术。”她让凤鸣变小立在肩头,转眸看参日:“这是凤鸣,主福祸通阴阳的神兽,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战力。”
参日凝眉:“是它带你出来的?”
“是啊。你不必苛责那十五位士兵,凤鸣虽然不擅攻击,但到底是怀有仙力的神兽。”
“那不重要。”参日的眉头并未因她的解释而舒展:“你不信我?”
“我哪有不信你。”方静秋仍旧只是笑:“幼时我长在深宫,常常想着有朝一日要是能够走出宫门看遍大庆万里河山该有多好。而后来……后来我嫁给你,常年呆在藩王宫,可你时常带我出门,活得也算恣意。而现在我随你南北征战,走遍了大半个大庆,如果换个角度想,好像也算完成了幼时游历天下的愿望呢?”
似是自嘲般长吁了一口气,方静秋看着参日:”四郎,为什么会有这一战?“
参日显然没料到方静秋会有这么突兀的一问,他从饕餮背上翻下来,捉住方静秋的手:“别胡闹。跟我回去。”
方静秋把脸转向奈涅:“皇上,你为何而战?”
奈涅正了神色,斩钉截铁道:“为朕的江山和子民。”
凤鸣口吐烈火向空中飞去,引得饕餮鹔鹴腾空追随。奈涅向三神兽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参日却开启手心的饕餮图腾。远处的饕餮一声怒吼,在空中打着滚儿。参日飞身而上,制住饕餮的异动。这一回换他居高临下:“我是为了你,一直一直,都只是为了你。”
方静秋嗤笑摇头:“四郎从来不够坦诚。”
鹔鹴追着凤鸣,身影在风中消失。参日目光烈烈正是杀意满满。他倾身而上一把拉住方静秋,将嘴凑到她耳边:“在等一等啊。等一等,你我便能坐到绝对的坦诚相待。”
方静秋感受到那一份杀意:“你要杀了他?”
话音刚落,参日已拔出手中利剑直指奈涅:“鹔鹴不在,这是天赐的良机。或者说,你为我准备的良机。”他扶方静秋坐稳:“静秋是想要我赢的,毕竟我才是你的夫君。”
“你是我的夫君。”方静秋抱住参日,嘴角的笑容隐秘而诡异:“他是你的兄弟。杀了他吧,如果你当真下得了手。”
参日剑光一滞,似乎想起了什么。转瞬,抖了抖剑身,长剑化作一把大刀向奈涅劈去。饕餮速度奇快,耳边阵阵风声。而参日只觉眼前一花,却是两只鸟儿一齐出现在眼前。
鹔鹴为奈涅拦下这一刀,凤鸣却裹挟着方静秋飞下城楼。
城楼上的两人自然不会因这未中的一刀而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短兵交接,拼的便是勇武之力。奈涅不敌参日,他手中的剑已被斜劈出去,正插在城楼的一角,参日的大刀就在头顶,仿佛随时可能落下来。
这江山,终究是到了易主的时候。
“参日!参日!”女子的声音如少女般娇柔,急促而不失柔情的呼唤,参日在此前却从未听过。两男子几乎是同时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望过去,却只能看见凤鸣孤独盘旋。
“参日,你真的是为我而战吗?”方静秋的声音依旧像是十八岁那年一样娇柔。
“是!”参日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真是这样就好了。”方静秋嘻嘻笑出声来:“那么,这场战争,到此为止吧!”
奈涅好像想起了什么,疯一般地跑到凤鸣载方静秋下城楼的位置。他朝城楼底下望了一眼,只一眼,他便失魂落魄。参日见他异样,提着刀走近,却在看见城楼底下躺在血泊中的女子时瞬间腿软,几乎就要从这七丈高的城楼跌下去。
“你还敢说你是为我而战?逼着我走到这一步的,只能是你啊,四郎。”方静秋的声音幽幽扩散,叫人分不出具体方向:“你是皇室的人,不会不知道‘大庆倾颓,先灭占星’的传言。你还记得景辰吧?我们的孩子,他在这世上停留了三个月。可是有一件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景辰身上的寒毒,是藩王宫的私藏。”
“你要这大庆江山,可是我偏偏要用命守护这江山正统。”声音略顿了顿,忽然欢快了语气:“奈涅哥哥,我要在走了,这一次你不用再为我担心。”
“静秋!”几乎是在同时,主宰大庆江山的两人喊出了这个名字。而这一次,他们再没得到任何回应。
方静秋就这样死去。参日在城楼上瘫倒:“是啊!我并不是为了你啊!我想要这江山,我想坐上龙椅。我想改变,改变这所谓的宿命……可是我……我从没想过,这改变会要了你的命……”
我已经没什么精神看下去,若不是听孟泽说方静秋死后发生的种种才是如今不周山饕餮异动的原因,只怕我会在湖灌城中找个地方小憩片刻。事实证明孟泽所言非虚,方静秋的黯然离世固然让奈涅参日二人心灰,但这并没能化解两人心中的恨与仇。
方静秋的这步棋,走错了。
然而不待我喟叹。城楼上的形势已大变,却是奈涅将剑比在参日颈间,他的语气近乎痛恨了:“你还敢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静秋?”
一旁与鹔鹴缠斗的饕餮眼中发出红色光芒,奔到参日身边,参日挥手想要止住饕餮的动作。饕餮却直接从参日身上跃过,竟是将奈涅活生生吞下腹中!
我惊愕不已,偏头看孟泽。他仍然平静非常,只问我道:“如今你该知道为何不周的饕餮会与九天的星君关系密切了吧。”
我点头,指法变化,城楼渐渐飘远,倒是楼顶玄衣的参日面目越发清晰。他在想些什么呢?他会后悔自己的作为吗?悄悄打量了一眼孟泽,见他并不在意我的动作,我放出一只迷蝶飞向参日。
光影重叠中,参日依稀还是当年玄衣怒马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