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得永生?如何能太平?我被这问题给唬了一唬,想了想还是觉得命数这个东西太过悬乎,于是一脸坦诚的看向佛尊:“佛尊清楚沈凌的身世么?”
佛尊点点头:“略有所知。”
我眼神诚恳的望着佛尊,希图他能说出些比与沈凌自叙的迷雾山后人更美好一点儿的话。谁知佛尊拈着佛祖思索半晌,只淡淡然吐了三个字:“说不得。”
我诚恳的眼神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咬牙切齿道:“佛尊这是在逗我?既然不愿意说又干嘛来吊人胃口!佛家不是说人生八苦生、离、死、别、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是个人都躲不过么?大家都躲不过的事情算什么悲剧啊?!”
许是我的态度实在野蛮吓着了佛尊。他向巷子后头退了几步,脸上的淡然表情终于消失不见:“仙子淡定,淡定。”
我也觉得自己方才说话的语气太过凶残,舒了口气歉歉然说道:“佛尊一次两次的提点琼落,琼落感激不尽。只是琼落天生愚钝,一次次辜负了佛尊美意,还望佛尊见谅。”
“这是老僧自找的。”佛尊却很是理解一般:“多少人都参不透这一个情字,深陷泥沼的人如此之多,就连佛门弟子当中也有人误入歧途。更何况,你和他还有宿世姻缘。”
“其实无论仙子你愿不愿于老僧入佛门,这天地,都该乱了。仙子且记住,天上那位青璃神君是打不过你的。如果你不小心叫人打败了无路可走,那就杀了沈凌。”空中闪过一道金光,佛尊话音刚落,整个人便没了踪影。
他说,无路可走之时,杀了……沈凌!
我不由得全身一麻。
夜色侵袭,今儿个没有月亮。好在住在这巷子的人家家家户户门口都点了灯,倒照得整个巷子明晃晃的。我茫茫然走了许久,终于又绕回了那棵菩提树下。菩提树叶宽大无比,夜风过时,树叶的沙沙声响竟能盖过巷子里皮影戏的声音。
他说:杀了沈凌。
我依旧在佛尊的最后一句话里纠结。心里头闷闷的,堵得慌。我望着高高大大的菩提树,仿佛能看到佛尊似是而非的轻笑。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怎么就觉得佛尊给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开玩笑呢?
时辰也不算太晚,西边屋檐底下女子的声音依然热烈,只是有些沙哑。我怅然转身,面向西边,西边的巷子里紫衣男子俊美如仙,怀里抱着一件斗篷。我忽然就捂着脸跑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耳畔是那女子好似永无休止的歌声,却换了一段唱词:
“南柯梦来梦南柯,我梦见我婆家来娶我。
抬了一顶花花轿,随带着一班好戏乐……”
对于那佛尊的出现,我一直避而不谈。即便沈凌旁敲侧击问我那晚难过至此的原因,我也用其他理由一一搪塞。第一回我说皮影戏的歌声太好听以至于我感动涕零被沈凌狠狠地嫌弃了一番,而第二回我说我是怕我找不到路又怕他不会来找我所以受惊吓他表示很心疼……
于是那一日黄昏时分与佛尊的交谈也就被我紧紧的捂在了心中。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开始觉得那一天我只是单纯的迷路单纯的害怕。
我没想到佛家的八苦会来得这样快。我以为不过十年二十年,生老病死是不会找到我和沈凌身上的。即便它们找了上来,我还有一朵生死人肉白骨的逢生花。我只是没有想到,八苦当中最先早上门来的,是爱别离。
沈凌到了本溪过后还是很忙,就像从前在建业一样。我虽是明白,也做过些猜想,最终还是看淡了。男人嘛,若要他为你抛弃事业,无异于折断他的双臂。于是我买了一堆的皮影小人儿,学着唱那些经典的段子。还将先前许诺的香囊绣好了,换下了沈凌腰间那叶子过于宽大的杜若香囊。
我也在一个人闲逛的时候感觉得有人跟在身后,第一回,我便知道跟着我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沈毅,女的,是阿桃。
他担心我,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以为他放不下的是他的家业是他的商业山河,到最后才明白,他其实更放不下我。可我当时多蠢,总爱缠着他,待他满身疲惫的归来待他洗漱过后想要安眠,还要点着一盏灯叫他陪着我一起玩皮影。
若湘没有说错,我这人脑子天生少一根筋,于是不懂人心不解风情。
我还记得她刻意掩去眼底的困顿,强打着精神抿唇微笑,跟着我操纵着羊皮制的小人儿一句一句的念:
“瞥见了,五百年前未了姻。姊姊吓,为甚你、凤目盈盈看小生。分明是,闭月羞花人绝代,莫不是,嫦娥私出广寒门……”
追忆那时,只因此时此处,再也找不到那样温暖的怀抱,那样怜惜的眼神。
那是在本溪待到第二十三天的午后。太阳悬得正高,房里房外都是暑气蒸腾。我虽是不会被这酷热影响,然而抬眼所见尽是萎靡不振的树叶和滚滚泥尘,心情自然愉悦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沈凌已经一连两日没有回这客栈了。
我曾经好奇他的行踪,偷偷跟在他身后。然而他像是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一般,每次有我在,就不和对方谈一句正事儿。一回两回,我觉得自讨没趣,也就不再跟着他了。
心情不似阳光明朗,我拿出一对皮影,遮了门窗的光支起一套架子就开始摆弄。
正唱到那一句“凤目盈盈看小生”,房门被推开,沈凌第一次以风尘仆仆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忙丢了手中的皮影去接他手里的大小物件,又忙忙把他推到了屏风后面:“我一直在房中备着热水,你先去沐浴吧。饿了没,想吃些什么?”
他粲然一笑,星月一般的眸子里光芒闪耀,点了点头:“饿了。”
“那么,吃几个清淡的小菜可好?这几天天热。”我将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微微一笑:“我下楼给你点菜。”
沈凌却拦住我,双手环着我的腰:“吃你好不好?”
我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想是耳根子又发红了。害羞这毛病多年未改,到现在竟是改不掉了。
“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说过的一个月?”沈凌却收起不正经的神情,定定看着我:“那时候我其实是想说,一个月过后,如果你我安然无恙,那么一世长安,就不会是奢想了。”
我心头一惊,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凌却捧着我的脸吻了下来,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身上,我的眼睫扫到他的脸上。按捺住心头的疑问,我的回应已不算生涩。然而情到浓时,一股温和的暖流慢慢流过全身,我睁大双眼,拼命推着沈凌。然而他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使得我半点儿动弹也不得。
沈凌眼底的那一抹决绝叫我看得害怕。我努力睁大着眼睛,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些端倪。另一边也运出自己的修为,与他渡到我身上的那一股气息相抗衡。
“你要冲开我设的着这道结?”他终于放开我,手指撩开我额前的厚重刘海,在芍药花钿处细细摩挲:“广清山上特有的法术,你不会不知道是什么。”
“锁魂咒。”我咬咬唇,仍旧不敢相信他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将广清山上最为狠厉的法术施在我身上:“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呀。”却是半真半假的一句话。
晋国的七月比楚国更加燥热,便是一早一晚也每个凉爽。我坐在屋子里动也不能动,只眼睁睁看着沈凌忙前忙后的打点。末了,他将我的衣物并些银钱收进一个包袱里。半晌,又将包袱拆开,将我早已收回了的丑丑的香囊挂在了腰间。
紧皱着眉头,我看向沈凌的目光如何也美好不起来。许是沈凌已经跟我摊牌了的缘故,原先只是躲在暗处的沈毅和阿桃也不再躲闪,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沈凌的好话。
我苦笑不得:“我又不曾和他闹什么别扭。”
“是么?”沈凌又一次将我那个包袱打了结,递交到沈毅手上:“恩,我也觉得你不会同我置气。”他挥了挥手,示意沈毅阿桃二人先离开房间。待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二人,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我原本带笑的脸,也如变脸一般冷了下去。
我如何能笑?前一秒与你笑语盈盈的人,下一秒却四处自己毕生绝学将你困住,你还能笑得动容么。
锁魂咒啊,是要用自己的灵魂作保才能施展开的法术呢!因着伤害巨大风险也巨大,第一个修炼出这种法术的广清第三代师尊涯枭定下规矩:除非生死一线,广清山人不得使出锁魂咒。
而我何德何能,竟需要沈凌他用这样的法术来看顾。
“你还是生气了。”沈凌微微叹了口气:“我也猜到了你会不高兴。只是长安,我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我笑了一笑:“你给我一个别无他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