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宇文凛第一次见到宁安郡主的时候是七年前,那时候的宇文凛还不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
“你便是立了战功,一回皇城便被封为北宁王爷的宇文凛?”皇城承乾殿前长长的阶梯上,宁安郡主一身红衣,张扬的出现在上朝的文武百官中间。
宇文凛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这个传言中横行皇城、任性刁蛮的女子。眉眼中是抹不去的骄傲,微微抬起的下巴,目中无人。
四周开始有朝臣议论纷纷,礼部尚书在经过宇文凛身侧时轻声提醒:“这女子便是当朝皇上的表姐,因皇族没有公主,从小便被娇惯得不成样子,王爷还是要小心应对的。”
宇文凛听后点点头,丝毫不畏惧的缓步踏上台阶,一点一点向着宁安郡主的方向走过去,稳重不失礼节。
“宁安郡主,久仰大名。”宇文凛在宁安郡主的身侧站定,微微弯腰行了礼,声音浑厚不掺恭维。
大约初见时总是要印象深刻才能让人难以忘记,反正自从这第一面后,宇文凛和宁安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彼此。一个似朝阳似火的张扬,一个似深夜似冰的内敛。
宇文凛与宁安郡主的婚事曾是这整个皇城中流传的佳话,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人人都要在闲暇时谈论几番。这令人羡慕的姻缘,仿佛汇集了这天地间所有的美好。
可这世间,总是要打破这美好给你看……
“宇文凛,我告诉你!”宁安坐在王府大堂的正位上,瞄了一眼在面前站着的宇文凛,声音里依旧是嚣张跋扈:“我宁安从不与人分享,东西不行,丈夫更不行!”
一屋子的下人皆默不作声,这样的戏码,自从两人成亲以来,三天两头的总是免不了来上一出,见怪不怪罢了。只是堂前跪着的那瑟瑟发抖的女子怕是吓坏了,昨日还愉悦的想着,自己将要成为北宁王爷的侧妃,如今却跪在这里,面临着宁安郡主的愤怒与娇纵,眼神不禁瞟向站在身侧的宇文凛,于是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衫下摆,小声叫道:“王爷……”
“郡主觉得应当如何……便如何吧。”宇文凛的声音不卑不亢,似乎这件事情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
“呵……”宁安从座位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轻蔑的问道:“你是哪家的女子?”
“民女……”那女子哆哆嗦嗦的开口:“民女是雨花坊的……”
“青楼女子?”宁安轻蔑的一笑,道:“拖下去,仗毙。”
那女子闻言,立刻哭喊起来,无奈并未有人同情。
“宇文凛,你就这么不想与我共度这一生?”宁安在那女子被拖出去后,缓步走到宇文凛的身前,说:“你宁可拿这种风尘女子来羞辱我,也不愿与我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宇文凛后退一步,恭敬地回答:“处理完了,郡主可解气了?”
“宇文凛!”宁安看着宇文凛,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已经变得陌生,厉声问道:“你为何要娶我?”
“皇命不可违。”宇文凛依旧淡淡的回答着:“郡主若是没什么事,宇文凛便退下了。”
宇文凛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大堂,只留下宁安站在堂中,紧攥着双拳,眼里面是强忍着的泪水。
入夜后,宇文凛没有再回卧房,宁安一人坐在桌前,思考着要不要去书房看一下,却仍是拉不下脸面,只能趴在桌子上,自己跟自己暗暗地较着劲儿。
“王爷遇刺了!”犹豫间,宁安听到屋子外有下人这么惊慌的喊着,于是顾不上再多,胡乱的披上外衣就朝着书房飞奔过去。转过转角,入目的是一片狼藉,宇文凛正坐在门槛上,喘着粗气,右手压住的胸口上的伤口仍在淌着鲜血,身旁的一众大夫惊慌失措。
宁安狂奔过去,双手使劲儿的按上宇文凛的伤口,想要帮他止血,却听到宇文凛厉声吼着:“你来做什么!”
“我……我担心你。”宁安第一次觉得有些委屈,声音因为担心而搀杂着哭腔。
宇文凛愣了愣,将宁安压在自己胸口上的双手扯开,轻声说道:“郡主回去吧,免得脏了衣物。”
宁安举着沾满宇文凛鲜血的双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宁安也不管满手血污,就那么揉了揉眼睛,硬生生的将眼泪抹掉,转了身。
宇文凛看着宁安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身侧的管家贴过来,轻声说道:“王爷,接下来的事情若是让郡主知道了,依郡主的性子,只怕……”
“那就瞒着!”宇文凛如是说道。
经过遇刺一事,宇文凛三个月都未曾在早朝出现,就是在王府里也鲜少看到他的身影,只是在朝官员却一个接一个的遇刺,次次都像是宇文凛那次一样,只是,宇文凛还活着,其他遇刺的官员全部都一命呜呼了。
有人说,大概是要变天了……
(九)
宁安听到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是事情发生的三日后了。
大约她应该是最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也是直到宇文凛拿回诏书,黄袍加身的那一刻,宁安才明白,宇文凛为了放松皇族的警惕娶了自己,又自编自演了遇刺一事,得到自己的证明,才能够在养伤的那三个月里,做出如此大的动作。
宁安自嘲的笑笑。起初,她以为有爱情,嫁给他,却只剩了婚姻;后来,她以为就算没有爱情,有了婚姻也还可以培养,却被他覆灭了整个皇族;最后,她的爱情没了,婚姻没了,家族也没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
宇文凛见到宁安的时候,她正坐在一片狼藉中痛哭,地上是散乱的凤冠与朝服,那是三日后登基大典时,她与宇文凛共同站上高台时的用品,如今却被这样散了一地。
“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可……”宇文凛将凤冠捡起,放到桌子上,又转身去收拾扔在地上的朝服,接着道:“凤冠与朝服工序繁杂,若是损坏了……”
“宇文凛!”宁安抬起头,怒目圆睁,仿佛要喷出火焰,她打断宇文凛的话,接着站起来,走到宇文凛的身旁,依旧高傲,说:“我不会去的!”
宇文凛望向宁安的眼睛,一瞬间愣了神,他在原本应该只有骄傲的眼睛中,看到的,是绝望与仇恨,那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于是撇过头,绕过宁安的身旁,将朝服整齐的放在床上……
“宇文凛,我不会去的!”宁安又重复了一遍,她见站在床边背向自己的宇文凛仍旧没有动作,于是跑过去,猛地将宇文凛扯过来面向着自己,开口道:“我的国家亡了,你难道要我穿着这火红色的朝服,去嘲笑、去羞辱吗?”
宁安说到最后,已经变得泣不成声,一滴滴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飞快的滚下脸颊。
宇文凛看着心疼,于是伸手覆上宁安的眼睛,轻声道:“安安,对不起……”
“对不起?”宁安一把将宇文凛的手推开,抓着宇文凛的衣襟开始止不住的狂笑,最后质疑道:“你宇文凛居然会说对不起?”
宇文凛也不反抗,就令宁安没有规矩的抓着自己的衣襟痛哭。他多想告诉她,不要伤心、不要绝望、不要……恨他。
宁安哭到最后,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已经有些哭不出声音。宇文凛抚着宁安的背,什么都没有说。
“宇文凛……”宁安停止哭泣后的声音仍旧搀杂着浓重的鼻音,说:“告诉我为什么。”
“十五年前,宇文一族大统领以莫须有的罪名入狱,被判谋反,处以极刑。”宇文凛顿了顿,接着说:“其他族人皆被流放,只我一人立了战功,活了下来……”
“呵……原来如此。”宁安苦涩的笑了笑,从宇文凛的身前后退两步,拱起双手,行了跪拜之礼,以极大的声音说:“臣妾恭贺陛下,大仇得报!”
宇文凛皱了皱眉头,刚刚未说完的话被梗在喉咙中,涨得有些发酸。宇文凛清楚的知道,一旦自己告诉宁安,自己是因为喜欢上她,才去求亲,以保她姓名无忧,宁安一定会在国家与自己之间举棋不定,她这样的性子,太过娇纵,却也刚烈,后果将会变得不堪设想。他的喉结抖动了几下,始终没有将剩下的解释说完。
“哦……我忘了。”宁安见宇文凛默不作声,于是直起身,眼神狠戾的看向宇文凛,说道:“杀了我,您的仇,才能算报。”
宇文凛听见宁安的话,心脏忽的疼了起来,像是被人一拳掏进胸口,连扯带拽。
“胡闹!”宇文凛猛地捏住宁安的下巴,狠狠地说:“你是我的结发妻子!”
“结发妻子?”宁安望着宇文凛的眼睛,她在里面看到的只有嘲弄,她的感情在这一场阴谋中飞灰湮灭,如今……
“宇文凛!杀了我!”宁安那一刻一定是疯了,她疯狂地冲着宇文凛嘶吼。杀了她、杀了她吧,她不要背负着国家的耻辱活下去。
宇文凛被宁安的举动怔在了原地,他伸手抚上宁安的脸颊,将几缕因为哭闹而散落的发丝整理好,淡淡的说:“三日后,若是不想去,便不去吧。”
那一日,宇文凛丢下一句这样的话落荒而逃,直到登基大典那一天,都没有再踏进宁安的房间一步。
登基大典那日,宁安早早的起了床,命人为自己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上朝服,戴好凤冠,自己一步一步的向承乾殿走去。
宁安来到承乾殿时,登基大典已经开始,宇文凛坐在殿内,听着礼部尚书的长篇大论,不经意的一瞥,就发现了那抹站在殿外的火红朝服,像初见那天,张扬且骄纵。
宇文凛起身来到殿外,他想,宁安终究是来了,大概感情总是不那么容易放下的,他贪念的想着,或许,宁安还是爱他的。
宁安在殿外的长阶下站定,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宇文凛,没有作声,直直的便跪了下去,在长阶上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一点一点的接近着宇文凛。等站到宇文凛身侧时,膝盖已经有些疼痛,努力站稳后,对着承乾殿的宫门拜了三拜,高声喊道:“宁家后人无能,无法重振家风,望先祖不要怪罪!”
“宇文凛,我宁安一生骄傲如此,却为你所辱。”宁安看着承乾殿的宫门,高昂着头颅,张开双臂,不可一世的说着:“如今,我宁安郡主死,也要死得壮烈!”
“不!”宇文凛听完宁安的话,伸手时依然来不及,宁安的衣袖从他的手间滑过,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宁安从高高的长阶上滚下,最后躺在长阶的末端,大片大片的鲜红蔓延开来,映着火红的朝服,触目惊心。
宇文凛快速的飞奔下长阶,抱起宁安,用手不停的擦拭着宁安嘴角涌出来的鲜血,大声地呼喊着御医。
宁安看着宇文凛,笑了笑,和着嘴里的鲜血,断断续续的说着:“宇文凛……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不配!我……黄泉路上再也……不愿见到……你!”
(十)
我躺在床上,听着宇文凛一点一点讲着关于他的故事,他讲的没有起伏,可听到心里,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
故事讲完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温暖的红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这一夜,我与宇文凛都未曾睡着。
他叹着气讲完故事,而我叹着气听完故事。
“你爱她吗?”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坐在桌边摆弄着茶杯的宇文凛。
“爱,当然爱。”宇文凛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转过身来也看着我,道:“否则,我不会娶她。”
宇文凛给我的回答很是肯定,他说得对,女子出嫁从夫,宁安嫁给宇文凛之后,就不再是那个皇家的郡主,她的身份就只剩下宇文凛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宇文凛屠了整个皇族,宁安的身份顶多就算是个前朝郡主,宇文凛自会有办法护她周全。
“更不会任凭她在王府中胡作非为。”宇文凛看我沉默不再说话,于是自顾自的说着:“可是……”
“可是你没有想到宁安的性子会让她连你都不要就去死。”我打断宇文凛,径直走到他的身旁坐下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疲倦……和无奈。
“我知道她爱我,我原以为她顶多就是恨我,会想方设法的杀了我。”宇文凛将茶壶端起来,却发现里面的茶水已经所剩无几,于是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再为我添一杯茶,他接着说:“这样,就算是我需要时时刻刻的防着她,我也能将她这一生一世都捆在我的身边。”
“你真可笑……”我摇摇头,无奈的道:“宁安贵为皇族郡主,骄傲是她的本性,你将她的家族铲除,只留她一个,那她与从前的你又有什么不同?”
宇文凛看着我,张了张嘴,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她跟你一样?”我笑道:“可她是个女人。”
宁安是个女人,宇文凛将她想得过于坚强。就算宁安再怎么张扬跋扈,骄傲任性,她始终都只是一个女人。仇恨只会让她痛苦,却无法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我想,若她是个男子,那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宇文凛付出代价。可惜,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粗活都做不来的郡主,她要指望什么,来手刃她的仇人?
宇文凛自嘲的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我不知道再找一个什么样的话题,于是索性也闭了嘴,静静的等待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时间过得好像很慢,像是凝固了一般,计时的水漏传来“滴答”声,提醒着时间正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悄悄溜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正好透过窗户照在宇文凛的脸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环,我在那一刻觉得宁安爱上他的理由,左不过就是这张人间绝色的面孔。
我在那一瞬间看得有些发懵……
“我去上朝了。”宇文凛的眼睛里再一次换上了冷淡,像是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他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衣冠,对我淡淡的说:“若是无聊了,便让眉音带你到处转转。”
“宇文凛……”我看着宇文凛走出屋子的身影,仿佛与昨夜的他判若两人。大概宁安死后,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变成了压抑着情感的怪物。这样想一想,似乎他也是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中可悲的存在。
宁安与他虽然相爱,可却被仇恨硬生生的挖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国仇家恨什么的真是恐怖,我摇了摇头,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仿佛在皇城中度过的时间都是漫长的,我在宇文凛走后吃了早饭,便在落雨小筑里逛了逛,直到有些累了,才去了池塘边,坐在亭子里看鱼戏荷莲,看得兴奋时,竟产生了下水捉鱼的念头。我摸着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看已经高高的日头,于是将眉音唤了过来。
“等会吃什么?”我恬不知耻的说道:“我有些想吃鱼……”
眉音看着我温柔的笑笑,丝毫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唐突,回答道:“姑娘想吃,我便去吩咐。”
我看着眉音走向小厨房的身影,感念到,如今这样也不错,虽然没了灵力,倒也不至于饿肚子,身后还总是一大堆人伺候着。我伸了个懒腰,继续看着池塘里的鱼,嘴馋的不行。
“喂!”
我被这一声吆喝惊得回过神来,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那日将宇文凛拽走的柳夫人,她今日穿了一身明黄色的衣裙,随着风摆动式,晃得我有些眼晕,于是我眯了眯眼,没有作声,接着回过头贪恋着池塘里的鱼。
对于这种大呼小叫没什么礼貌的人来说,我实在不太想要打理。
“我们夫人叫你,你没听到?”这次说话的是站在柳夫人身旁的侍女,声音里带着些不屑,我听着觉得有些刺耳。
“我不叫喂。”我转过身子背向着柳夫人坐着,学着宇文凛淡淡的说:“我叫渡罹。”
“那好,渡罹是吧。”柳夫人见我如此不屑,跑进亭子,硬扯着我让我回过身来听着她说:“我柳如烟是威远大将军的千金、当今皇上的表妹及妻子……”
“妻子?”我实在看不惯柳如烟这幅嚣张跋扈的样子,于是我眯着眼睛打断她,说道:“宇文凛可告诉我,宁安郡主才是他的妻子。”
大概世人都是如此。柳如烟在听到我这样的回答后,一瞬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样反驳我,于是拉着我站起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问道:“这宫里的规矩你可学了?我比你来得早,你现在无名无份,连个侍女都不如,就敢在这里跟我叫嚣?”
“规矩呢,我没学。”我顿了顿,抬眼看了一下,接着道:“宇文凛也没说过让我学。”
“那我来教教你!”说着,柳如烟冲身后的侍女摆了摆手,便转身在石凳上坐下,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我被柳如烟笑得有些发毛,却搞不懂这些凡人话里有话的意思,直到那侍女走过来冲我扬起手掌我才明白,这是要动手啊。
“柳夫人。”眉音从远处跑过来,将那侍女的手拉下来,笑着道:“姑娘刚来,规矩不知道的,奴婢会慢慢告知的。”
我知道眉音是赶过来替我解围,于是瞥了一眼柳如烟,不再说话。
“你一个丫头敢拦我?”柳如烟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了挑战,看着眉音,一巴掌就扇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有些快,我措不及防的看着捂着脸跪下来的眉音,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有的人活得如此张扬,有的人却要受尽折磨。虽然我对这座皇城没什么好感,但眉音这几日确实将我照顾的很好,于是觉得,这件事还是要管一管。
“柳如烟!”我从旁边的石凳上噌的站起来,一把抓住柳如烟的肩膀,说道:“你火气这么大,干脆我帮你降降火好了!”
我原本想着,说完那句话就将柳如烟推到池塘中,让她灭一灭火,却忘了现在的我没有灵力,跟凡间女子没什么区别,又加上柳如烟死揪着我的衣襟不放,于是很不幸的,我与柳如烟一起滚进了池塘……
(十一)
我在水里听见岸上似乎是炸了锅,惊呼声与呼救声掺杂在一起,听得不是很清楚,我在池塘中扑腾了几下,就回了岸边,眉音跑过来,焦急的帮我检查着全身,看有无受伤的地方。
“别担心,我没事。”我将眉音哆嗦着的手抓过来,安慰道。
眉音一张小脸皱在一起,担心地说:“姑娘,你吓死我了!”
我抚了抚眉音的背,回头看了看刚刚被侍者们从池塘中拖上来的柳如烟,一张画着浓妆的脸已经花的不成样子,我看着好笑,于是憋不住笑出了声。眉音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先是一惊,随后憋着笑扯了扯我的衣袖,让我收敛一些。
我甩开眉音的手,走到柳如烟的身旁,蹲下来,看着还在咳嗽的她,问道:“柳夫人,可凉快些了?”
“你!咳咳……”柳如烟看着我,怒目圆睁,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喂。”我用胳膊肘碰了碰柳如烟身边的侍女,轻轻道:“送你们夫人回去吧,小心受凉了。”
“你!”柳如烟猛地从地上窜起来,抓着我的双肩,恶狠狠的说着:“我要你好看!”
我刚刚确实只想着收拾了这目中无人的大小姐,却忘记了眉音曾告诉我,这位大小姐并不是只会刁蛮任性,出生在习武世家的她,也能够算得上是巾帼不让须眉。柳如烟朝我扑过来的时候实在迅猛,像是饿虎扑食般,结结实实的掰住了我的双肩,用指甲掐得我有些生疼。
如今我才真正意识到没有灵力的不便之处,比如说,打架的时候都打不赢。
这么想着的时候,柳如烟用一个凶猛的过肩将我撂翻在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柳如烟就已经骑在了我身上,一手揪着我的衣襟,一手指着我,说:“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我这可是第一次被人欺负,于是不服气的冲柳如烟瞪着眼,丝毫不示弱,看着柳如烟指着我的手指实在碍眼,于是狠了狠心,一口咬了上去,我听见柳如烟一声惨叫,随即用她另一只抓着我衣襟的手过来掰我的嘴,但姑奶奶已经打定了主意,打死都不松口,让你看看是不是会咬人的才是老虎。
当时的情景将院子里的一众侍者吓得不轻,介于柳如烟的身份,竟一个敢上前将我们拉开的都没有,我撇着眉音,看到她眼睛里急得泪水都出来了,我随便哼哼了几声,表明我没什么大事,反正手指快被咬掉的又不是我。
“住手!”我同柳如烟在地上翻滚得正激烈时,宇文凛的声音从院子门口传来:“还不把她们给我拉开!”
“你敢咬我!”柳如烟被侍者从我身上拉开,两个胳膊皆被人架着,双脚却在空中冲着我不停地踢蹬,叫嚣着:“有本事过来接着打!”
“你来!你过来!”我的一只胳膊被眉音拽着,另一只手指着柳如烟的鼻子,大声说着:“看姑奶奶不咬死你!”
说完,我还象征性的呲了呲牙。
我跟柳如烟是真的打红了眼,两人的情绪都像是喷薄而出的火焰,收都收不回来。身旁的侍者介于我们的身份,皆是轻轻的拉着,不敢太用力,事实上并没有多大的效果。
柳如烟一直在我对面叫嚣着,我也不甘示弱的回应,很快,两个人又接近了不少……
“渡罹!你张狂什么?”柳如烟喊着我的名字,愤怒地说:“你不过就是那个女人的替代品!”
“够了!”宇文凛在我还未想好怎么反击时开了口,声音里带上了怒气。
宇文凛的命令很是管用,不仅柳如烟被吼得消停下来,连我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怒气震在了原地,不再折腾。落雨小筑的院子里瞬间恢复了宁静,我看着柳如烟花的不成样子的脸庞,她的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想必一定还未从愤怒中冷静下来。
直到宇文凛一点一点走近我们,我才将将想清楚,柳如烟说的替代品是怎么回事。
“送柳夫人回去吧。”宇文凛声音里的怒意已经消退下去,也或许是被掩藏了起来。这声命令很是有效,柳如烟也许觉得再闹下去对自已没有半点儿好处,于是福了福身子,在侍者们的搀扶下走出了落雨小筑。
宇文凛这才回过身来看了看我,伸手将我湿透长发撩起来,挽了一个髻,擦了擦我脸上残留的水痕,顺便也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
“对不起。”宇文凛帮我整理外套的时候,轻声说:“烟儿自小便是这样……”
“宇文凛,你没必要跟我解释什么。”我拍掉宇文凛帮我整理衣物的双手,转过头不再去看他的眼睛,情绪有些低落的对他说:“我去换衣服。”
随后,我便头也不回的回了房间。
眉音跟在我身后,小声的冲我嘀咕:“姑娘,陛下从未向任何人服过软,姑娘是否有些……”
“别劝我!”我冲眉音摆了摆手,无奈的一笑:“我也正在气头上,今日平白无故的就被人欺负了一顿,委屈着呢。”
眉音见我确实不太高兴的样子,于是没再说什么,静静的跟在我身后,随着我回了房间。
我的衣服跟头发都被湿透了,现在粘乎乎的粘在身上很是难受,又怕着凉,索性就让眉音烧了热水,泡了个澡。我坐在浴桶中,被热气熏得很是舒服,暖和的令人想要美美的睡上一觉。我想,也许我还在做着梦,等我醒过来,这惹人烦的一切都会消失,没有宇文凛,没有柳如烟,也没有什么我从忘川河底浸泡千年的事情。
我憋了气将自己沉进洗澡的木桶中,闭上眼睛开始试着去调整自己的情绪。令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现在的我,对于宇文凛仅仅只是个替代品的存在吗?这么想的时候,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我竟然觉得,宇文凛应该对我有不一样的感觉,而绝不只是因为,我与宁安郡主长相相似。
“不可能……”我躲在水中,摇了摇头,轻轻张嘴说出这三个字,一连串的气泡从我眼前升起,在水面上炸裂。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似乎对宇文凛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这是在我来到凡间后,第一次想要实实在在的在一个人的生命中走一圈儿,让他记住我,我也记住他。
我被自己这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猛地浮出水面,推门进来的眉音看着我,明显的被吓了一跳,站在屏风外,不敢作声。
“眉音。”我叫了一声,看着走过来的眉音,轻声问道:“宇文凛为什么……把我捡回来?”
(十二)
我泡完澡,换好衣服时,宇文凛还没有离开。我推开正厅的房门时,他正悠然自得的坐在椅子上喝着茶,见我进来,也只是轻轻抬眼看了看,便继续低下头去翻他手上拿着的书。
我悄悄的走过去,坐在宇文凛一侧的椅子上,想要找些话题。
刚刚泡澡时,眉音告诉我,宇文凛在海里捞到我时,像是捞到了一件宝贝,平时极度厌恶潮湿的他,就在返程的时候,紧紧抱着我,直到他的体温将我浸湿的衣物烘干。
我想,大概我真的只是沾了宁安郡主的光吧。
“怎么了?”宇文凛见我坐过来一言不发,放下手中的东西,侧过身子来看着我。
“我……”我被宇文凛问得措手不及,语无伦次的回答着:“宁安郡主她……”
“明日搬去临安阁吧。”宇文凛没有将我的话听完,兀自打断,继续说着:“那里不会有别人打扰的。”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宁安若是你这样的性子……”宇文凛轻轻叹着气。
“宇文凛,我不是宁安。”我想大概呆的时间长了,习惯总是会传染的,就像我现在,总是喜欢打断别人的话,应该就是被宇文凛熏陶久了。
宇文凛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低下头,又将书翻了一页,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后,缓缓道:“对,你不是她。”
宇文凛说得斩钉截铁,末了自嘲的笑了笑,我听着那话里藏着无尽的悲伤与无奈,突然有些心疼,于是伸出手覆上宇文凛捧着书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想要告诉他,我可以陪着他,用替代品的身份也可以……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宁安了。”宇文凛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说这句话的时候,宇文凛的声音里,掺上了些许的抖动。而我想要告诉宇文凛的话,梗在喉咙里,始终没有说出口。
作为精怪的我,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拿出几十年陪伴一个凡人,其实很轻松。那收集眼泪的结果,还是个未知,一千年都过了,便让它再等几十年吧。
打定主意的我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第二日一大早就自个儿搬着东西去了临安阁,当然,眉音也跟着我,一起去了临安阁。
下了早朝原本想要回落雨小筑接我的宇文凛扑了个空,回到临安阁时,我已经将东西归置利落,坐在前厅懒散的窝在椅子里喝着茶,悠哉悠哉的欣赏着这个新的住处。
“你倒是心急。”宇文凛将我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走到我身边忍不住的打趣道:“估计明日你便能在这皇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嗯,我是心急了些。”我点点头,如实回答着:“宇文凛,你好好的看看我,也许,我与宁安并不那么相同呢。”
宇文凛听到我这么说,不由得一愣,然后坐到我的身旁,伸手拂过我的额头,最后有些微凉的指尖停留在我额间的红莲纹饰处,轻声道:“起初我以为你是没有渡过鬼门关的宁安,才将你带回皇城。”
“后来知道你不是……”宇文凛顿了顿,抽回抚摸在我额间的手指,继续说着:“便想着把你当作宁安,一点一点补偿我欠……”
“宇文凛……”我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宁安,你欠她的,也不应该补偿在我的身上。”
“宁安她已经成为你的过去了。”我将宇文凛的手拉过来,用两只手使劲儿的握着,眼睛直视着他,说:“你得走出来了。”
末了,我看着宇文凛的眼睛里我的倒影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轻轻道:“我想要将你带出来。”
“多谢姑娘好意。”宇文凛抽回他的手,转过头不再看我,礼貌也坚决的回绝了我,说:“可我……并不想走出来。”
“怨憎会是这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种感情,我此生大概也注定遇此一劫。”宇文凛的声音再次变得冷清,低着头缓缓地说着:“姑娘若是可怜我,便陪陪我。我与宁安之间回忆太少,大概经不起这时间的流逝。”
“宇文凛!”我有些生气,也有些心痛,那种情绪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硬生生的打断宇文凛将要说下去的东西,有些苦涩的提醒他:“我不相信,我的意思你会不明白。”
其实我想要说的是,我会陪着你,但请你不要只把我当成一件替代品,也请你或多或少的记着,我叫渡罹,我在你的生命中也出现过。不要到最后,你仍旧记不得我是谁……
“姑娘……”宇文凛大概看出我的心思,于是一直低着头,连说话都不再抬眼,道:“在下心里装着一个人,满满当当,其他的……再也装不下了。”
宇文凛的声音里是大片大片的悲伤,我听后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那句“再也装不下了”徘徊在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听得我直想掉些眼泪出来。我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默默地出了门。
我出门后,转过身轻轻将房门带上,我看着宇文凛在我眼前一点一点的被阻隔在我的视线之外,不禁有些伤感。想我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精怪,居然动了心,还被别人婉拒在了心门之外,真是可悲,真是……可笑。
我缓缓的走在屋子前的长廊上,拿着刚刚顺手折下来的柳枝,有意无意的在空气中抽来抽去,以此缓解心中的烦闷。
有风拂过,带着些清凉,却像是长了眼般的从我身旁绕开了。
“哐啷”,原本专注于悲伤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吓得不轻,回过头时发现是上次看见的那柄镏金大锁,竟自己个儿无缘无故的从门上掉了下来。我带着有些惊恐的神情,推了推那扇半掩着的房门,只觉得一阵阴气扑面而来,令我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我走进那间屋子,如我上次在门缝中看见的差不多,凌乱且铺满一地的画纸,杂乱无章。我弯腰捡起一张,展开来,画纸上一位红衣女子执伞而立,芙蓉如面柳如眉,眼角是张扬且不可一世的神情,立在百花丛中竟也毫不失色,在画纸的下端,书写着“吾妻安安”,没有落款,可我认得那字,厚重的帝王之气,与落雨小筑的几处匾额如出一辙。
我看着画上的女子,除了额间没有红莲,其他还真是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又捡了地上其他几幅画卷,一一展开,毫不意外的,全是这位“吾妻安安”。
最后,我的目光定格在挂在北墙中央处的那幅画卷,宁安郡主站在承庆殿前的长阶上,身穿火红朝服,头戴凤冠。
那大概就是她自尽于承庆殿前的时候吧。
我走上前去,仔细地端详着,却在眨眼时恍惚觉得画上的人也眨了眼,于是揉了揉眼,继续盯着看起来,看得入神时,不知怎的竟上前用手触摸了画卷。
“嘶……”指尖一阵生疼,我猛地将手撤回来,发现右手的食指竟是出现了一道伤口,不深不浅,疼痛中像是缠绕了其他的东西,一并进入了我的身体。
“渡罹大人。”我看着画上的人缓缓开了口,对着我说:“小女子宁安,在此恭候多时了……”
(十三)
我看着眼前的画像有些恍惚,脑海中开始嗡嗡作响,我伸手扶住墙面,令自己稳了稳心神,再次抬头看向墙上的画像……
那画上的女子原本张扬的脸庞变得悲伤无比,眼角有泪滴流下来,显得楚楚动人,只是这对于现在的我实在有些吓人。宇文凛告诉我,宁安郡主已经故去两年有余,尸身皆已入土,如今怕是早就化作这天地间的尘埃,不复存在。我皱起鼻子,仔细的在空中嗅了嗅,那幅画上立刻传来魂魄的味道,我心中一惊,这幅画竟做了一个承载魂魄的器物。
“你认得我?”想想刚才她叫着我的名字,于是疑惑道。
“小女子宁安,认得大人额间的红莲。”画上,宁安的嘴开始一张一合,大概是画纸的限制,嘴角的幅度显得有些僵硬,但话还是讲得清楚的。
“既然认得,便将事情直接说与我听吧。”我果断的说道:“为何不去投胎,反而流连人间?”
“宁安被困于此,无奈身不由己。”宁安开始面无表情的讲述:“屋外的柳树与榕树形成困顿之局,宁安……走不出去。”
“那是谁人将你困于此处?”我顿了顿,接着问道:“宇文凛?”
我看着画上的宁安摇了摇头,接着开始回答我的问题:“是威远大将军。他找来一个道士,告诉阿凛,如此便可以将我的魂魄留下……”说到此处,我听见宁安轻轻叹了一声,她的声音才继续响起:“宇文凛大概是恨透了我的家族,要我生生世世都受这不如轮回之苦,当真狠心!”
我听着宁安的话,直到宇文凛大概只是想要宁安留下来,并未存着要她不如轮回的心思,可我却有些奇怪,为何这威远大将军要告诉宇文凛这个能够困住魂魄的办法……
“渡罹大人?”宁安见我陷入沉思,于是轻轻唤着我的名字,说道:“求您……助宁安脱困。”
我看着画面上的女子,若是她现在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应该是跪下去求我吧,现在却只能一脸悲伤的看着我,等待着我答应她的请求。这个面容与我一致的女子,经过这两年的困顿,眉目里的张扬已经不见踪影,剩下的只有悲伤与无奈。可怜她与宇文凛,这一世的怨憎竟是到死都不曾消减。
“宁安郡主,宇文凛也许不是想让你觉得痛苦。”我想起那几日宇文凛看向我的眼神,一贯冷漠的眼底竟有着丝丝的柔情与宠溺,这让我如何相信,他困住宁安,只是为了让她痛苦呢。
于是,我继续宽慰着宁安:“也许,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留下你……”
“呵……”我听到宁安干笑了几声,有些无奈,然后对我说:“也许?我在他的手段里,从未看到也许。”
我想,宁安与宇文凛的隔阂时间已久,不再是几句话就能够说得清楚的鸡毛蒜皮,不知道宇文凛是否直到宁安魂魄的存在,也许,让他们好好的谈一谈,未尝不可。
“你再等等。”我看着画上那张悲伤的脸庞,坚定的说道:“我会帮你的。”
说完,我在宁安的目送中,转身出了屋子。站在长廊上有些不知所措。答应宁安的请求只是为了让宇文凛更快的走出宁安带给他的禁锢,我很明白,宁安被困住的这两年,完全依附在画卷之中,想要离开,一定要毁掉画卷,可画卷一旦损毁,宁安的魂魄将无处可去,长时间的留在阳间,她已经无法进入冥界了。毁掉画卷,这大概是我最自私的决定。
但这样,总归是能够将宇文凛带出来……我,想要这样做。
我回到正厅时,宇文凛已经不在了,我想怕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阵表达真心吓跑了吧,我又懒得出去寻他,于是只能干坐着,等他回来……
“怎么不吃?”宇文凛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桌上的饭菜被眉音热了一遍又一遍,他看着我爬在饭桌前皱巴巴的小脸,说道:“饿了就先吃。”
我看着宇文凛进门,脱去外套,似乎今天被我表白的不是他,我想这样也好,最起码不尴尬,待会儿的话题也能轻松些。
“吃吧。”宇文凛走到我身边坐下来,将筷子递到我面前,又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放进我面前的饭碗里。
“宇文凛……”我坐直身子,缓缓道:“宁安的画卷……”
“你进那个房间了?”宇文凛加菜的手一顿,惊讶的表情一瞬即逝,声音依旧平淡毫无起伏,说:“以后不要再去了。”
“宁安的魂魄在那里,你知不知道?”我不依不饶的继续追问着。
“魂魄?”宇文凛听完这句话,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震惊的表情,扔下手中的碗筷,掰住我的双肩,用颤抖着的声音反问着我:“宁安的魂魄……真的……真的在那里?”
我看着宇文凛眼睛里明明灭灭的神情,这才觉得他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可我却觉得有些悲伤,我在那一刻清楚的知道,宇文凛从未真正将我当作过宁安,他那样惊喜的神情,在此之前,我也从未见到过。
“是,她在画里。”我抿了抿嘴,别过头这么说道。
“可我……”此刻的宇文凛甚至有些慌张,一句话断断续续的说着:“怎么从未见到过她?”
“宇文凛,她恨你。”我看着宇文凛,尽量放慢说话的速度,并清晰的告诉他:“恨你毁了她的爱情;恨你屠了她的家族;更恨你将她困于此处,受尽不入轮回之苦。”
宇文凛听着我的话,眼神里有晶莹的东西开始弥漫,渐渐低下头,掰住我双肩的手忽的松开来,不知所措的颤抖着……
“宇文凛……”我心疼的看着宇文凛,右手抚上他的脸颊,轻声说:“宁安她,求我助她离开这里。宇文凛……你放手吧。”
我明显的感觉到宇文凛的身体一怔,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微微的摇着头,喃喃道:“不,我不放……”
宇文凛忽然推开我抚在他脸颊上的右手,不甘的说道:“我还……没有再见她一面。”
我看着宇文凛在我面前渐渐弯下腰,弓起背,肩头开始一颤接着一颤,嘴里含糊的说着“不放、不放”。突然觉得无比心痛,我拍了拍宇文凛的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说:“宇文凛,你放宁安走吧。”
宇文凛不断的摇着头,以此来拒绝我的提议。我猛地将他拉起来,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认真的说:“让她走,我会留下来……陪着你。”
空气在我说出那句话后,好像一瞬间被冻结了,宇文凛什么反应也不再有,呆愣愣的看着我。
有风穿过树林吹进来,凉丝丝的,宇文凛渐渐的直起身子,抓住我的双手放回我的身侧。而后从自己的腰间一摸,将我的葫芦放在了桌上,朝我推过来,声音恢复了冷清,道:“你走吧。”
“宇文凛……”我不可置信的看着宇文凛,葫芦被推到我的面前,安静地待在桌子上。
“滚。”宇文凛没有再听我说下去,只这么说道。
宇文凛最后只对我说了一个字:滚。
(十四)
我承认,当那个“滚”字从宇文凛的口中说出来时,我确实有一瞬间觉得心痛,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觉得那颗跳动在我胸腔中的鲜活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我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宇文凛抬起眼睛宇文凛抬起眼睛与我对视,我才缓过神,慌张的夺门而出。而我,在他那双本应什么都没有眼中,看到了厌恶与警惕,大概是疑心我可能会对宁安的画像有所不利,才如此这般。
可宇文凛啊,为何你不想一想,我若是嫉妒心起,一早便会毁了宁安的栖身之所,何必还要再来像你明说,徒增我的痛苦……
大概宇文凛的眼神确实对我来说杀伤力过大,我慌慌张张的出了门口,对于这个我毫无去处的地方,竟没有多想,只想着好好的,酣畅淋漓的走一走、跑一跑,令自己尽快从这样的悲伤中清醒过来。
等过气喘吁吁的翻过宫城的围墙,站在整个城市的主街道上时,才深刻的体会到,感情这种可耻的东西,留在你心底里的划痕,不会那么轻易愈合。我站在热闹的大街上显得格格不入,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我像是丢了魂儿一般,任凭人群拥挤,我都觉得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
最后,我找了一处角落,坐在那里不再动弹,随着夜深,街上的人群开始变少,直到深夜,街道上最后一家店铺关门,整个城市陷入了死寂。我揉了揉坐得有些发麻的双腿,站起身换了个姿势,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受了情伤,身心都觉得累,一点儿都不想动弹。
我在那个角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姿势,天将将亮时,便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
我沿着街道往出城的方向走去,路过一家大户人家时,竟听到来自府内家丁们的谈话。我在那扇朱漆大门前站定,“威远将军府”五个鎏金大字招摇的雕刻在黑色厚重的匾额上。
我看了看远方还未升起的太阳,四周虽然不再漆黑,却也不算亮,接着我又闭了眼睛,仔细的开始探知着周围的一切。
不出所料,我的灵力正在慢慢的恢复,虽然探知范围不算宽广,但总归是可以用了。
就在这时,我竟然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情。我睁开眼睛不安的看着威远将军府的大门,想了想,再次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灵力聚集在眼睛与耳朵上,那里面的情景很快便清晰的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与我相隔的朱红大门后,是这威远将军府两个正在巡视的家丁,应该是闲来无事,说着些闲话,打发时间。
“我听主子说,皇上这几日捡了个妖精回去。”其中一个家丁打了个哈欠,这么问着另一个家丁。
“你个新来的少说话。”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皮肤黝黑的家丁,他站在原地,冲着那个刚刚向他提问的家丁训斥道:“什么妖精,不过是个说辞罢了!”
“说辞?”年轻的家丁瞬间来了兴致,继续问道:“主子天还没亮就进宫了,不会是……”说着,他的右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比划,瞪着眼睛看向年长的家丁,眼睛里闪烁着寻求答案的光彩。
“唉……”那个年长的家丁叹了一口气,拉着那个好奇的孩子,坐在了台阶上,摆出了一副讲故事的架势,说:“早些年,主子助当今天子夺得皇位,便留了一手——主子寻了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向天子传授了困魂之法,令天子使用此法困住先皇后的魂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黄袍加身,多一个妖孽作祟的理由……”
那个年长的家丁顿了顿,接着道:“只怕……就是今日了。”
我睁开眼睛,剩下的谈话我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如今威远将军显然已经去了宫城,我离开的这些时间,宇文凛怕是已经见到了他,此刻,我不再犹豫,转过身拔腿就跑,向着刚刚我被赶出来的地方狂奔而去。
灵力恢复后的我脚程快了不少,赶到宫城时,太阳也才刚刚升起,翻过宫墙后,便看到临安阁上空厚重的挥散不去的黑色烟雾。我想,我可能来晚了……
不再多想,我立刻双手结印,念了瞬移咒。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临安阁。
我看到威远将军站在临安阁大门前一脸得意,身后是他府上的亲兵,一个个的铠甲散发出寒冷的光辉,显得不近人情。我看到柳如烟跪在威远将军的一侧,被两个亲兵拉着,却不住的冲着威远将军哭喊着。
“渡罹!”柳如烟透过威远将军看到了站在人群外围的我,使劲儿的冲我喊着:“你救救他!你救救宇文表哥!”
经柳如烟这么一喊,所有人都回头看向我,我还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去,如此看来,怕是不可能了。我摇了摇头,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将灵力聚集于右手指尖,幻化出一条幽蓝色的光鞭,冲进了人群……
我很快就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秉承着文殊菩萨的告诫,并没有下死手,不过精怪总是能够吓一吓人的,在我现出原形后,所有人都被我震在了原地,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我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宇文凛的身旁,此时的他早已经身负重伤,抱着宁安的画像半躺在地上,嘴角有鲜血涌出。
“宇文凛!跟我走!”我恢复人形,拉着宇文凛的一只胳膊,试图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宇文凛看了看我,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怀中的画像,拒绝道:“我不走了。”
“宇文凛……”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蹲下来,温柔的说着:“走吧,以后我陪着你,永永远远的陪着你。”
“你走吧……”宇文凛说着指了指临安阁的上空,接着说:“我走不了。”
我顺着宇文凛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先前那片我看到的黑色烟雾,竟然是众多的怨气聚集形成,我回过头,发现那边由柳树和榕树形成的困顿之局已经被火烧毁。
原来,这困顿之局中竟是宁安的整个家族!
“唰、唰、唰……”我听到响声,转过头去看时,竟是从临安阁外射进来的火箭,数量庞大且密集,我立刻伸手结印,想要唤出结界,却不料被宇文凛伸手一推,滚了出去。
当我想要再次回到宇文凛身边时,却被四处的怨气拖住手脚,带向了临安阁的上空,我眼睁睁的看着宇文凛万箭穿心,整个临安阁陷入一片火海……
“不!”我在临安阁的上空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发出类似野兽一般的声音,手脚却被紧紧地束缚着,无法在做出多余的动作。
这巨大的怨气啊,将我包围,我在浓重的迷雾中,看见宇文凛的笑脸,他缓缓张口,对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对不起,辜负了你的情谊;对不起,这是我欠宁安的。总之,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