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晚风吹拂窗帘,崔莺莺的身影印在帘子上,在这股子热气氤氲里更加纤细了几分。
她正举着一把吹风吹干晾着的裙子。
白的,跟那只忽近忽远的手一样嫩生生的白。
不过片刻,已经干了大半,只是——还是皱。一种她无法忍受的皱。
浅色显贵,越简单的越大气,这裙子大刀阔斧,尤其是腰,收得很好。往身上一穿,真叫一个不堪盈盈一握。可这面料委实上不了档次,如果再不妥帖,那简直是适得其反,她明天装小白花......一朵皱巴巴的小白花?笑死人,根本没法看。
窗外爆炒龙虾混着一些别的夜市味道蹿上来,她订的房间在二楼,探头正能看见几个喝大了的赤膊男人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
吵得要命。
她一面想,一面狠狠地关上了窗。
已经十一点了,这100一晚的破旅馆连个熨烫机都没有。
她在床边坐了两分钟,手机翻到对方发过来的路易威登经典老花包的图片,眉目低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机响了一声,新的消息弹出来。
【早点睡,明天我有惊喜给你hhh】
又一条。
【我先坠入拥有你的影子的梦乡了】
好一会儿,崔莺莺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洗手池不断上涨的积水,将整条裙子的下摆泡了进去,左手手腕上不知名的玉镯碰在洗手池边,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
偏偏她的动作又那么轻柔,仿佛是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九点见面,她订的闹钟六点就响了。
昨晚睡得晚,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用冷水冲了把脸,清醒了大半,她首先去看那条裙子,尽管裙摆还是有些皱,但整体至少过了及格线。
她忽然想到最近女孩约会的服装被称作战袍,还真是个恰当的比喻,风花雪月只是些点缀,本质上不过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更何况这样大一片白,穿在身上,简直要吸走所有人的目光。
所以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八点半,崔莺莺对着镜子换了一对耳环。
是小小的一颗玛瑙。避免了那种恨不得一股脑全往身上堆的用力感。
当然,还很便宜,十几块的东西,只要显得贵,谁又看得出来呢?
就像是你若是不在外面补口红,谁知道你今日口红色号是圣罗兰416呢?
她满意的对着镜子弯了弯唇角。
有时候打扮跟恋爱是有共通之处的,讲究一句西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只是那边还没有动静,她又坐回去,细致地整理了一番头发与行李,然后发信息托朋友将行李寄存在高铁站。
今日是她呆在锦城最后一日,其实原本是打算昨晚离开的,谁料沈妥得知她滞留,非要见她一见。
朋友非要看他相片。
崔莺莺无奈,虽然不至于拿不出手,但他长得确实一般。她只能推脱说他们是soulmate,她欣赏......他能欣赏她的才华。
陈粲笑得肚子疼,好半天才缓过来,她只是说:“反正我是不相信你会跟不帅的约会。”
有什么不信的呢?崔莺莺没说话。
因为她既不看他的脸,也没有那么在乎他的欣赏,她或许只是在乎他家里四套房,或许在乎他阔绰,更可能跟他没有太过具体的关系,她只是在乎钱。
饿久了的人往往鼻子更灵敏。
可是爱钱有什么错?
她把门卡捏在手里,最后一次环顾一圈这房间。
她167的身高,穿上三厘米的高跟鞋只是亭亭玉立地站着,竟让这房间的陈设都有一种局促的意味。
叮——
她拿出手机。
看清楚上面的字,脸色白了一瞬。
【那我们在和龙广场见?】
什么意思?他还没计划好?他不打算来接她吗?这句话连同标点符号都让人不爽。
她昨晚特地订了离他学校只有一公里的旅馆,此刻她站在旅馆门口,清早,来往的路人不算少,恰到好处的阳光轻飘飘的洒在她身上,总是叫人少不得明里暗里偷看她几眼的。
她算不上什么绝世容颜,但是正值18岁青春年少,反而能在不经意间就美进人心里。
但是她的心情实在不美丽。
【我打算出门了,你把地址发给我吧】
崔莺莺发过去。
过了两秒,那边来信息【我不想坐公交,要不我们坐地铁在田宁路见?】
一公里。更何况她本身就在最近的地铁站边。
崔莺莺心里预感不详。是,很不对劲。坐公交?发什么神经?
只是她发信息仍然撒娇。
【我昨天走了好多路欸,好痛。】
【那你呆在那里,我过来,我过来,不能让你痛。】
他发送了一颗小小的爱心,但她皱着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
【我骑共享单车很快的。】
负分。
崔莺莺在心里想,一瞬间不想赴约。
当然可以解释成他节俭,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爱你的男人会在金钱方面吝啬。这个道理不至于十八岁还看不明白。
学会鉴别屌丝男鸡贼男抠男,然后迅速远离。雌竞女第一步就是把垃圾男踢出局,当鱼都不合格。精准“博爱”只会耗死自己。
但是来都来了。她想。一个男多女少的名校。
反正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大把的时间。
所以在往后的日子里,崔莺莺曾无数次庆幸今天没有转身就走,虽然沈妥确实不好,抠门吝啬的凤凰男一个,但回过头来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一块好用的跳板。
只是现在崔莺莺当然没有看到未来的能力。
信息停在那一页【你想不想来我们学校看看】
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想。
买了一颗薄荷糖,她含在嘴里,大有一种快刀斩乱麻的气势,叫了一辆车直达校门口。
起步价13,她扫码的时候心烦意乱。
沈妥当然不知道他刚交往的女友在这一瞬间已经成了挂名。
他因为忘了带项链,又跑回六楼,看到女友如此体贴,由衷地发了句辛苦你了。
却不知道另一边崔莺莺收到消息,只想冷笑。
东南门。
正是周末清晨,学校里大概是有什么赛事,进进出出的人倒也不少。
崔莺莺撑着伞等在转角,她的头发刚过肩,半是扎着半是散开,小白裙在膝盖上面一点,又是清纯又是妩媚,温柔娇俏的杂糅,反正,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挑不出错的。
几个男生笑谈间走出来,见到她正低头回信息,声音猛地跌断了似的,用手肘和眼神传递消息。
都落在她余光里。
她神色仍然淡淡的样子,只是把刚才编辑的消息点击发送。
【给你五分钟,再不来的话我就走了喔】
【啊......】沈妥西子捧心的表情【真的要这么对我吗?】
当然——是骗你的。傻逼。
怎么可能走?她合上手机,只是有些事,姿态不能放低了。
那几个男的已经在过马路了,仍然有在回头看她的。
短短几分钟,也不知道是第几批了,崔莺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露出了一个温温柔柔的笑。
于是在沈妥匆匆赶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一个陌生男的在问崔莺莺要微信。
而他的小女友,一脸认真又困扰的样子。
而崔莺莺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沈妥走进了,正好听到她说:“我有男朋友了。”
他的心情跌宕起伏,最后还是甜丝丝的站到了她身边。
那个要微信的男生愣了一下,也没有纠缠,自己知趣地走开了。
崔莺莺似乎因为这件事有点不好意思,又或许是夏天的清晨也有些温度了,她的脸有些红,又或者是粉,反正在沈妥眼里是一片很好看的云霞。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眼神跟她整个人一样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崔莺莺如果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因为虽然她对沈妥已经不满,但是仍然十分尽职尽责地演习演全套。刚刚那个要微信的男生也是在等朋友,她收到沈妥马上就到的信息,估算了一下时间,便装作不经意间地看他。
人一向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十分敏感,男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上钩了。
毕竟站了这一会儿,也没见她看过谁。
更何况他长得虽然不帅,但身高也有180,总之,男人的自信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男生很快就自我攻略完成,鼓起勇气才上前来要微信。
而这正是崔莺莺想让沈妥看见的。
沈妥是初恋。
他半生不熟地给崔莺莺撑着伞,时不时便会出岔子,不是挡着视线,就是没遮到太阳。
学校很大,她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沈妥没有发现,他仍在怯生生地找话题。
对沈妥仅有的一点情意早在见他第一面就烟消云散。
她只是附和,目光盯着来往的路人。
眼睛里全是直白地不能再直白的欲望,只是很好地藏在伞檐的阴影之下。
“沈妥?”
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风一般从他们身后刮过来。
崔莺莺和沈妥一起转身,对上他揶揄的神色,沈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应,崔莺莺倒是很淡然地看了面前的男生,大约180,反正是要比沈妥高的,也比他帅,穿搭风格自有一套。
于此同时,姜堰也在打量她。
原谅他是工科生,满脑子只有一句清水出芙蓉。
沈妥这小子.......“怎么,不介绍一下吗?”
沈妥脸有点红:“这是崔莺莺,我女朋友。”又对她说:“这是姜堰,我跟你提过的,我玩的好的舍友。”
这一句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不知道怎么这么巧,遇到了。”
沈妥玩的好的,崔莺莺一时间有点想笑,没忍住,真的笑了,但是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姜堰:“很高兴见到你。”心里想得却是,沈妥就像是穷人乍富,或者刘姥姥进大观园,见人就要巴结,谁都是他的朋友。
只是她这句话确实是诚心诚意,姜堰的事她曾经听了一耳朵,是锦城本地非常出名的火锅连锁店老板的独子。
而他平时却是极为低调的,只是不久前他生日,在锦城最火热的商圈包场庆生,身为他的室友才知道原来这一座难求的店只不过是他家名下一部分产业罢了。
姜堰倒是很和善,他们又讲了几句。
“我的网球比赛要开始了,我得先去了,你们好好玩,”他想了想,“晚上我请你跟弟妹吃饭。”
这是要接纳她的意思了,沈妥有点激动。
崔莺莺没有讲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
姜堰最后看了她一眼,骑车走远了。他想,沈妥这小子还真是闷声干大事,远远看到他跟一个白裙子女生走在一起,那腰可真细啊,一只手就能握住似的。
而且——人也长得漂亮。
逛完学校,崔莺莺就被沈妥带到他订的餐馆。
人均60,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得下结论,不能比60更多了。
这回她是彻底心如止水了,或者说满脑子都是他的舍友他的朋友,总归没有他就对了,毕竟这个世界讲究等价交换,没有钱就换不到她的爱。
一克拉的爱都不行。
两个葛朗台的约会,想到这里,她一下子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姜堰是在哪里找的私厨。
名字也取得别致,叫孔乙己。
像是苏菜。
崔莺莺同沈妥迈进去,一前一后,没牵手,不可能牵手,不能被别人看见了,何况——她也不想。虽然下午看电影的时候她主动牵了他。
沈妥说那是他第一次牵女生的手。
崔莺莺没说话,如果要说,肯定是刺他,是,第一次,还是美女的手。不如不说。
只是他太过激动,满手湿汗。
像是一道水蛭爬过她的手。真恶心。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在想水蛭这个比喻,真的适合沈妥,捞男一个,下午走在一起还偷偷看她包上的五金,真是吃相难看,女人当然可以捞,可男的捞像什么?吸人血的水蛭?
不过太阳明晃晃,不经历风雨很难认出捞男。
饭一口一口地吃,见识也是一天一天地长。
一进大厅,巨大的照壁横在面前,两尊花瓶宛如工笔画,斜斜插了几支梅花。
好气派。即便已经故意低调了。
迎宾的小姐婀娜的走上来。
沈妥接到电话,微微点头:“天字壹号。”
天字一号?真讲究。崔莺莺的目光落在迎宾小姐的鞋上,红底黑面,她又想说了,真气派。女招待都穿christian louboutin。
她一时间无地自容,又不好翻看手机,太小家子气,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表面上她仍然像一截翠竹一样站着等沈妥听电话。
她脚上那双透明高跟鞋已经想不起仿的那个牌子,只记得一百六十八元,还磨了老板娘半天。
就像她那点看似巍然不动实则摇摇欲坠的自尊。
自尊心,一个多么玄妙的名词。
终于挂了,电梯已经上了三楼,眼前是一副浩渺的山水画。徐徐展开,一眼望不到尽头。
沈妥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崔莺莺已经闻出了他的底气不足。
中午还请她用人均60的餐,这会儿在这片金碧辉煌里他会想什么?崔莺莺不知道,更懒得想。
弟妹,她想,难怪是弟妹,因为沈妥大概率只是个逗乐的弟弟。
“刚刚姜堰告诉我,今天晚上是赵松云的生日。就是我那个京都来的舍友,他之前也不说,就是不想我们破费,今晚包了天字号,只想着大家同他一起吃好喝好。他们可能也会带女朋友,我想着你正好也来了……”
话说到这,她当然懂了未尽之言。
笑了笑:“那倒是赶巧。”这是诚心诚意的。
沈妥看她笑了,也跟着笑:“是很巧。”
只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口中的巧根本不是一个意思。当然,同床异梦,有些事原本他也不必知道。
蠢有蠢的好处,这是崔莺莺第一次发现蠢人的妙用。
推开包间门,一片人声鼎沸。
一个人被众星捧月般围成一团,不知道是听到下面什么趣闻,笑得很是疏朗。
赵松云。
崔莺莺在心里咀嚼了一遍他的名字。
那人背对着房门,大有一种不羁的风骨,一杯酒举起来,他笑得更大声了:““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锁寒。”杯酒下肚,一片叫好声中,他转身添杯,旁边已经有人忙不迭地捧起茅台。
毛**的词。
后面还有一句,她想了一下,小声地补全了。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当然没有邀宠的意思,这么小声,沈妥都没有听到。只是这样场景不免让她想起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来的杂记,上面说毛**的诗词就应该在最痛快的时候吼出来,这样人生才叫尽兴。
帝都人的二代,确实是会享受。
更何况他念这句的声音远比她大,这种场合,谁又会在意她。
她回过神来,却正对上赵松云的目光。
直勾勾的。
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