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涼意略过肩膀,宫里已经被大雪覆盖,宫中少了往日的忙碌,却增添了一丝悲意。
穿着白色睡袍的孙玄极趴在龙床上,与卿兰送给他的小猫共渡最后的时刻,黑白相间的小猫乖巧的趴在床上,任凭孙玄极抚摸。
“玄极!玄极!”见汐颜痛哭着从门外跑进来。
“娘~”
此时的孙玄极不是从前的孙玄极了,已经三十九岁的他显然多了许多的苍老,低沉的声音就这样渐渐进入汐颜的耳中。
“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呢!非得跑去北元打什么仗!你这身子都打坏了!”
汐颜哭的泣不成声,因为她才刚从御医那得知,孙玄极因御驾亲征受了很重的伤,再加上回来后又得了不治之症,这一件件事如尖刀利剑般搅割着汐颜的心。
“我命不久矣~何须还谈这些呢……”孙玄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娘受不了黑发人送白发人啊!”
“娘~”孙玄极拭了拭汐颜的眼泪,“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小时候,您就拉着雪橇带我在雪地里玩儿~那叫一个畅快呀——”
汐颜听到这,哭的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只是死死的盯着孙玄极。
“天命所至,老天爷给我三十九年的时间,让我能在人间遇见你,爹,爷爷,奶奶,姐姐,还有……小兰……我知足了……”
“你姐姐走的也早……你让娘怎么活啊……”汐颜敲打着龙床。
“主少国疑,我走以后大甄的江山不能断,继桢太小需要人辅佐,我已下旨授予您和小兰辅政权,内阁,六部三院,内务府,三司,各州,道,府都由您劳烦了。七大主营的兵符我已经交给小兰了,内阁张殿金,樊焕,龚箭,郭长灵都会把朝政一一跟您说清……剩下的……你们就看着办吧……”
“儿子……”汐颜抱着孙玄极痛哭。
泪水打湿了孙玄极的衣服,孙玄极也慢慢抱住汐颜。
“行了娘~”孙玄极慢慢扶住汐颜,“当皇帝当了十二年了,这皇城我还没有好好看过。”
孙玄极走下龙床,穿上龙靴,他并没有穿上昔日的那件龙袍,而是披上了件白披风。
孙玄极其实并不愿意当这个皇帝,在他当太孙时他就想游遍四方,老了躺在床上慢慢回忆……
庭院中,孙玄极踩着微浅的雪,踏着沉重又感觉轻盈的步伐,慢慢的走在这龙道上。
他脸上微微浮现的满意,带着他来到了大甄的太庙。他恍恍惚惚,慢慢的踏入了大门。
里面挂着三幅画像,这画像正是太祖孙祁岳,太宗孙宪誓和仁宗孙熙浩。
“臣孙玄极给大甄列祖列宗请安——”孙玄极跪在画像前,磕了个头。
“爷爷……孙儿要去地下陪您了……”孙玄极面无表情,看着画像上的孙宪誓。
孙宪誓可谓孙玄极一生中最敬重的皇帝,在他的一生中孙宪誓对他的引导最大,把他培养成一位真正的帝王。
“爷爷……我想您了……从太孙,到太子;从太子又到皇帝……孙儿理解您的不易了……有太多的人情世故需要您去圆和,有太多的明枪暗箭需要您去躲避……”孙玄极苦笑着摇摇头,“张殿金和樊焕两个老臣已经七十有余了,我下旨让他们辅佐继桢,同时我会让我娘和小兰最大力度保证他二老的身体健康和俸禄——继桢是孙儿的儿子,也是您的曾孙,孙儿相信他会把大甄治理的更好……”
从太庙刚出来的孙玄极深深叹了口气,看着旁边已经也近八十岁的老太监小钉子站在跟前。
“奴才小钉子叩见万岁爷——”
小钉子刚要跪下,却被孙玄极拦下。
“小钉子,你伺候我爷爷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你叫什么?”
“回皇上的话,奴才本名王德一。”
“哦~~”孙玄极点点头,“你是从什么时候伺候太宗皇帝的?”
随之,两人边走边聊起来。
“老奴这可年头远了,老奴是历元三十二年进宫的,崇德元年老奴开始伺候万岁爷。”
“那爷爷为什么叫你小钉子呢?”
王德一听了不禁笑出声。
“万岁爷有次和国师皇甫松下棋,皇甫国师赐予老奴的称号,说老奴这一辈子就像钉子尖儿一样,孤独是伴随老奴终身的伴侣。但这一转眼三十多年了,老奴都快忘了自个儿的名字了……”
“王公公,感谢您为孙家奉献这一辈子——”孙玄极往后一步,“请受我一拜——”
眼看皇帝给自己拜了一拜,王德一吓得赶紧跪下大哭,“皇上!皇上!老奴就是被千刀万剐万箭穿心但凡还有一口气!老奴也会为万岁爷鞠躬尽瘁!”
孙玄极将王德一扶起。
“王公公,从今日起你不用再服侍别人了,朕把东宫的盾甲殿给你,让你颐养天年,从此你的俸禄朝廷给你拨。朕会留下遗旨封你为东亭公,让太子护您后半生周全。”
“皇上……皇上……奴才早已是土埋半截的人……您不能在这么浪费了……”王德一哭着,“皇上,奴才恳请陪皇上殉葬。”
孙玄极听了,微微一低头。
“朕没有让任何人陪朕殉葬,朕希望你们都好好活着帮朕把大甄的江山护好。”孙玄极又抬起头仰望天空,一只苍鹰从青天划过,发出阵阵鸣声,“朕可能是有史来走的最孤独的皇帝了……”
“皇上……”
“麻烦您一辈子了……辛苦了……”
说罢,孙玄极慢慢离开了,只留下了跪在雪中的王德一痛哭。
告别了王德一,孙玄极来到了承天殿。这个十八年中他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孙玄极站在龙椅前,望着高高在上的龙尊,想他第一次登上这个皇位的时候他还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如今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可自己对这皇位没什么留恋的。
“臣张殿金——”
“臣樊焕——”
“臣龚箭——叩请皇上登位!”
只听身后传来三人的声音,孙玄极回头,见三人跪在龙椅正前方。
孙玄极没说话,慢慢的走上了龙椅。
“诸位——平身吧——”孙玄极一挥手,三人站了起来。
“今日不必拘谨,看座——”
三个太监搬来三把椅子摆在三人身后。
“三位请坐——”
仨人都默默的坐了下来。
“怎么样?孛儿只斤豪克的队伍打干净了?”
“回皇上——是。”张殿金两手作揖。
“你们来的倒巧——刚过饭点儿你们不在家好好歇着跑这来干嘛?”
仨人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张阁老——”
“臣在——”
“你是三朝老臣,又是翰林院领衔大学士,太子大些后你就当他的先生,让他跟着你好好学。”
“臣领旨——”张殿金再次作揖。
“想我爹那会儿,你就是他老师,朕相信你能教好继桢。”
“仁宗皇帝一生宽仁厚道,并非老臣所教,而是仁宗皇帝本心之中就有济世扶民的心。”
“我爹一生过的太憋屈,不是被太宗皇帝训就是被我娘和三叔四叔训,能做到他这样的我想天下没几个。”
“皇上所言即是。”
“爷爷评价你是文臣中的领军人物,有儒心但行法举,一辈子里未贪一个铜子儿。你是我朝第一清官。”
“太宗皇帝真是把老臣看的透透的。”张殿金摇摇头苦笑,“太宗皇帝倒是一语道破我一生的难题。”
“对了——你儿子也到巡抚了吧?”
“还没,现在在江南当个知州。”
“好好提拔提拔他吧。”
“谢皇上惦记犬子——”
孙玄极闭眼一笑,顺了下胡须。
“今年江南七省的粮草都运到了?”
“回皇上——户部已经上奏皇上了,办差的大臣也已经回来了。”樊焕回答。
“藩国进贡的贡品都存进户部,留下一部分给江南七省送过去。”
“是——”
“龚箭——”孙玄极指着龚箭。
此时的龚箭也言听计从,不像以往的嚣张跋扈。
“你是内阁唯一一个少保,跟这几个老头能平起平坐的人。”
“皇上言重了——”
“你这人吧——心思全都在国家上——”孙玄极向前探了探头,“你爱的不是孙家,你爱的是天下。”
“自古能有几个清官能长存于官场。”
“但你龚箭就是——”孙玄极斩钉截铁的说,??“你是忠臣,是贤臣,但言直,总让人下不来台。太宗皇帝认定你不会有好结局的。”
“那太宗皇帝为何不杀我?”
“不杀言官这是大甄的铁律,史笔如铁,我们不能成为大甄子孙的笑柄。”
“那请问皇上,臣到底是言官,还是武将——”
“说的是~”孙玄极闭上了眼睛,“你自个儿到底是言官还是武将连朕都说不清楚,这就验证的爷爷话——”
孙玄极睁开眼睛,“你的结局不会太好。”
“臣若能等到天下百姓都能衣食无忧之时再死,那臣也死而无憾了。”
“还记得朕把你吊在太子府门口的那颗大树上,让路过的官员和王爷们笑的合不拢嘴。”
“那时臣还是个小旗,被人耻笑的事时常发生。”
“是啊……谁能想到在承天殿前扫地的小旗转眼成了内阁重臣了……”孙玄极侧躺在龙椅上,望着即将西下的太阳。太阳光格外耀眼,这是黑夜前最后的自然光……
“太阳该下山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三人都不说话了。
“三位请回吧——”孙玄极一挥手。
三人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对着孙玄极又是深深的一作揖,便转身欲走。
“江山永在——诸位——慢行……”
告别了三位辅政大臣,孙玄极已经感觉自己浑身无力了,此时的他,默默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皇上……”
一声温婉的呼唤传入孙玄极的耳畔,孙玄极睁大眼睛,迷茫当中,身穿白色梅花袍的卿兰站在自己面前。
“你终究还是来了……”孙玄极慢慢的站了起来。
“皇上,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孙玄极微微一点头,跟着卿兰走出了承天殿。
毛毛细雪中,两人漫步在青砖上,望着还带有丝丝微光的天际,是那么的压抑。
“老和尚曾跟爷爷说我三相太好,逆了天命,不会长久——果真,应了他的话……”
卿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跟在孙玄极身后。
“你后悔这一生吗?”孙玄极停下脚步,面相卿兰。
“我不后悔。”
见卿兰眼里是那么的坚定。
“其实你应该算是我拐来的。”孙玄极摸了摸卿兰的头,“你爹若是不犯那罪,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这就是误会成就姻缘~”
卿兰往后退了一步,“你还记得这件衣服吗?”
孙玄极上下打量了一下,但没说出话来,可他也在绞尽脑汁的想。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穿的衣服~后来你说这件衣服很好看~”
“啊~”孙玄极笑着点了点头,“眼熟了就不见怪了,惊艳了一辈子的衣服到现在还是能让人循循善诱~”
“你问我我后悔吗……我不后悔……皇帝给我毕生所爱,我又有何不满呢?”
“我一生未起心娶一嫔一妾,也算对得起你了~”
“古今能有像皇帝陛下这样专一的人真的不多。”
“我在当太孙的时候就一直像个木头似的天天查案子天天去北镇抚司……当然我成了太子……皇帝……就更不用说了……也是很少抽时间陪你出去玩~谁成想我得先走了呢~”
卿兰已经开始哽咽,眼圈红润,但她奋力忍住泪水,因为她不想让孙玄极在最后的时光看见她是伤心的。
“生死离别在所难免,笑着离开总比哭着说再见好吧~”孙玄极扶住卿兰的肩膀。
“你是皇帝,不能自己说自己不好。”卿兰咬着牙。
“继桢若是不想当皇帝,那你就让他本着他想做的事情去做,不要为难他。”
卿兰点点头。
不知不觉,两人走回了承天殿,当孙玄极再次凝望龙椅的时候,他便有些眩晕,眼前出现了许多从前的画面。
“小兰,十二年风雨……若这一生能相遇相爱不得相守……便是辜负了这一段爱……可老天爷偏是让我这个三相都好的人不能在你身上多好些……这便是遗憾……愿来日相见……”
一段幻想过后,孙玄极早已躺在卿兰的腿上,安详的闭着眼睛。
卿兰的一滴眼泪落在孙玄极的脸上,与孙玄极凝为了一体。
“我会等着你……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寺庙中,一位中年尼姑停止了敲击木鱼,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宣政十二年腊月初八,宣政皇帝孙玄极驾崩,享年三十九岁,庙号甄圣宗,随后传位于其子孙继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