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中,李同书擎着一柄大油伞,黎晓华擎着一把小花伞,李同书缓步而行,黎晓华亦步亦趋。
落后一步,黎晓华觉得师父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她在高山的怀抱里,感觉无比的安心。
不知不觉,黎晓华模仿李同书的步态。
李同书的心情沉重,黎晓华感觉得到,走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道:“师父,您不高兴?”
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小徒弟,李同书叹了口气,轻声道:“师父只是不忍见刀兵四起,生灵涂炭。”
似懂非懂,黎晓华道:“师父的意思是不是遍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李同书一愣,然后就开心地笑了。
俯下身,抱起黎晓华,李同书边走边道:“是这个意思。”
这两句诗,李同书最为推崇,也是书房中唯一悬挂的诗贴。黎晓华耳濡目染,但能对在这里,也足见黎晓华的聪慧。
遍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一手抱着黎晓华,一手擎着大油伞,李同书缓步而行,他的目光射向了晦暗的天穹。
这两句诗无头无尾,不知是何人所做,李同书为之百思不解。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思绪陡然浓烈千百倍。
言为心声,此诗为极,但历史上,李同书遍思古今英雄人物,无一人可写出如此惊天动地的诗章。
写这两句诗的人,大慈悲、大境界和大能力,三者缺一不可。
大是极。
大慈悲是真正的慈悲,既包容天地,又必以杀伐为舟楫。
大境界,目光要穿透古今未来。
大能力是足以扭转乾坤的无穷伟力。
古往今来,身具两者就凤毛麟角,三者皆备,一人也无。
小脑袋靠在李同书的胸膛,黎晓华被幸福淹没。
廊檐下,蔡景芝斜倚小桌,对着蒙蒙烟雨,浅斟慢酌,慵懒又洒脱,好不逍遥。
蔡景芝是李同书的夫人,当家主母。
看到丈夫抱着黎晓华进来,蔡景芝一愣,她站了起来。
李同书去了书房,蔡景芝回来,又在小桌旁坐下。一旁,黎晓华跪坐,拿起小酒壶给蔡景芝斟酒。
斟完酒,黎晓华放下小酒壶,蔡景芝道:“小华,你师父他怎么了?”
黎晓华小声道:“师娘,大爷提到靖仁王,师父心情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蔡景芝点了点头,大伯必定是要丈夫说服靖仁王帮助李家走私了。
让黎晓华一个人看书去了,蔡景芝沉思片刻,起身去了书房。
坐在椅子上,李同书闭目沉思。
轻手轻脚,走到李同书身后,蔡景芝给丈夫轻轻揉捏肩头,李同书抬手握住了妻子的一只手。
一会儿,蔡景芝轻声道:“你答应大哥了?”
沉默片刻,李同书点了点头。
蔡景芝道:“大势如此,我们尽心就够了。”
沉默良久,李同书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顺天会抓住机会,得以分裂大明,但比之北明,南明先天不足。之所以能够抗衡北明百年,一大原因是南明英杰辈出,于今尤是。
现在,南明完全可以说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如李家这样称霸地方,蓄大量养私兵的家族,南明至少有几百家。
仅仅李家,干才无数,至少有十几人可称为猛将。
如果无事,众人还能平静,可一旦乱起,这些家族就是一个个野心家。
与北明的集权不同,南明一开始就是去中心化,没有一个力量可以主导南明。
如此,像李家这样的家族才能光明正大地存在。
在北明,不说蓄养私兵,就是坤阳书院都不可能出现。
北明没有禁止私立学校,但没有一家私立学校,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廷规定,不是皇家小学毕业,就不能考入皇家中学;不是皇家中学毕业,就不许靠皇家大学;不是皇家大学毕业,进入社会,从政从军,甚至从商,都会有各种有形无形的限制。
静默中,书房外有动静传来,蔡景芝在李同书一旁坐下。
不一会儿,进来一女二男,三个少年。
三个少年是李同书和蔡景芝的孩子,李同书和蔡景芝有四个孩子,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李宇诚,长子,十三岁。
李宇光,次子,九岁。
李宇彤,长女,十一岁。
李宇蘅,此女,三岁。
李家子弟,不论男女,满八周岁,不仅要习武,更要参加军训,而且不是普通的军训。
军训,雷打不动,每年除了有限的几日,无日无之。
二世祖,李家不存在,绝对是露头就打,而且一次就打得终生难忘:一次卧床百天,两次终生卧床,三次跟床说再见。
看着三个儿女,李同书再一次叹了口气。
李家崛起的时间不长,不到五十年,而五十年前,这个层面的阶层早已固化,但李家另辟蹊径,从人入手,终于破开一线天。
三个儿女见过礼,出去了,蔡景芝又道:“同书,如果没有意外,李家可能有一天会和靖仁王对上。”
李同书眸光一暗。
从人入手,爷爷启之,父亲继之,大哥发扬光大。
爷爷让李家变成一块铁板,父亲让更多的外姓融入李家,大哥则把整个坤阳变成了李家。
以人聚财,然后又以财聚人,再以人聚财……李家的正反馈还远没有走到尽头。如果大乱不起,李家上升到一流家族都非常困难,但若大乱一起,则李家就绝对有资格争霸天下。
天下大乱,如果靖仁王不死,必然要起而捍卫大明江山,但如果靖仁王显然无力扭转乾坤,大势不在靖仁王一方,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办?
那个时候,靖仁王必然要他影响李家,大哥也要他影响靖仁王。
如果形势清楚还好,怕就怕形势不清楚。
他是崇祯大帝的铁粉,但他粉的实际上不是崇祯大帝,而是崇祯大帝留下的制度。
大哥雄才大略,目光如炬,以捍卫崇祯大帝留下的制度说服他,他要如何选择?
李同书苦笑。
妻子说得对,是现在就该想,但说得对又如何?现在就想又如何?不事到临头,该怎么办,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