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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的春节,张海强是一个人在洛州过的。
没结婚的时候,虽然明知道回去会被所有人催婚,但该回去的时候他从没犹豫过。催婚让他无奈,但并不难为情,而如果结了婚却一个人回去,不能带媳妇回老家,那会被所有人看不起的。
在农村,娶城市媳妇是让左邻右舍羡慕的一件事。在农村人固有的思想中,城市女孩鲜有能适应农村条件的,不说别的,仅仅是旱厕这一条,就让很多城市女孩望而却步。如果谁家娶的城市媳妇能心甘情愿的随丈夫回农村过年,即使她不是手脚勤快帮婆婆做饭烧火,在大家眼里也属于通情达理贤惠朴实的好媳妇了。
张海强娶了个城市媳妇,而且跟本地媳妇一样适应农村生活,在村里早就尽人皆知。何况结婚后第一个春节,新媳妇还要跟着走亲串友,接受亲戚的拜年红包,现在冷不丁的一个人回去,媳妇没来,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让人信服。
在所有人的意识里,都觉得如果两口子感情好,女人断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让老公为难。农村条件差是事实,可就那么几天,忍一忍怎么不能过?她不肯迁就,就说明对老公不重视,这就会让左邻右舍背地里偷着笑话。
张海强不敢跟父母说实话,告诉他们自己离婚了,这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是房倒屋塌的毁灭性打击。他也编不出合情合理的理由,能让他们接受自己一个人回家过年这样的尴尬事实。
唯一能说得过去的,就是他也不回去,跟家里人说他和景宁两个人去外地旅游了。
就这,在农村人眼里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过年是家人团聚的时刻,你小两口不回家陪父母,自己去外地潇洒快活,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但除了这个理由,张海强想不出其他借口了。
在电话里听他漫不经心的说过年不回去了,父亲张清久那边忽然没了声音,张海强喂喂的喊了几声,才传来父亲明显带着失望的声音:“你妈还准备了喜糕,打算让你俩去你舅和你姨家拜年的时候捎着去呢。”
在安宁老家,新婚媳妇第一年走亲戚,讲究的人家除了平常的年礼之外,还会用五色粮食做成糕点,分给亲朋好友食用,当地人称为喜糕。意指新成立的家庭四季五谷丰登,生活水平节节高升。
张海强心里难受,但嘴上却说:“现在谁还吃这个?桃酥蛋糕都不稀罕了。可别让我妈费这个劲了,别说我们今年不回去,就是回去了,也不用费劲做这个。”做喜糕费时费力,口味现在看来也只是一般,算不上多么美味。
“这是老规矩,哪能丢?”张清久嘟囔了一句,又问:“你们准备去哪里?”
张海强随口回答:“香港。”景宁去过香港,跟他描述过香港的繁华。
“哦。”张清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这几天看电视,新闻上说香港那边有什么传染病,你们还是别去了,不安全啊。”
张海强也看到过类似的新闻,什么“非典型性肺炎”正在香港传播,据说是广东人从果子狸身上传染的,也不知道真假。好像这个病的死亡率很高,但他又不是真的打算去香港,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哪会当回事?当即说道:“都定好了,没法退了。过完年有空我再回去看你。”
张清久知道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长叹一声,挂了电话。
腊月29正式放假,公司所有人的工资提成和年终奖都发放完毕。张海强跟去年一样,依然是一个整数。罗亚平走之前交代过,公司再艰难,员工的收入必须保证。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员稳定,而人员稳定是公司生存的必要条件。
给父亲汇了五千块钱过节费,张海强去了超市。过节期间超市关门,他得提前准备下这几天必要的生活物资。超市里人山人海,随处可见成双结对的小两口商量着给各自的父母准备什么过年礼物。张海强心里酸楚,草草的胡乱买了一些,推着车子在结账口排队结账。
临近年关,这是超市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结账的队伍排的很长,张海强无所事事,机械的随着队伍慢慢往前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往常这时候自己已经到家,会帮父母置办点年货。二十九是驿马镇大集的日子,作为年前最后一个集,总是人山人海的走都走不动,辛勤劳作一年的人们,要在年底的时候款待一下自己,哪怕是平时最节俭的大爷大妈,这时也会豪爽的买一些平时不舍得买的吃食,不知道今天父母有没有去赶集。姐姐肯定会去赶集的,每年的今天她都会趁着赶集的空儿,到娘家来一趟,送来一些排骨羊肉之类的年礼。
想起姐姐,张海强心里泛起酸楚,自己离家太远,父母家里的很多事情都是姐姐操持,让自己省了不少心。今年不回去,还没给姐姐说一声呢。现在就给她打个电话吧。
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空空如也,几个口袋都摸了一遍,也没有。难道被人偷去了?他回头四处看,刚好跟一个年轻人的闪躲目光对上了,张海强指着他大喊一声:“你偷我手机。”年轻人果然扭头就跑。
其实张海强只是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并不确定是不是他偷的。但他这一跑无异于不打自招。张海强顾不上小车里的东西,撒腿就追了过去。
超市里的人摩肩接踵,那人想跑也跑不快,很快,两个保安模样的人从斜刺里冲了出来,一个侧扑把年轻人扑倒在地。年轻人挣扎了几下,知道跑不脱,停止了挣扎。
张海强跟着两个保安一块进了超市出口旁边的小屋,里面是一个个显示屏,显然是超市的监控室。年轻人被保安踹了两脚,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保安从年轻人身上搜出五部手机,张海强指着其中一部,说这是自己的。
保安斜了他一眼,问:“谁让你进来的?怎么证明这是你的?”
这手机是开县做摩托车的高天送的,已经用了三年,很多地方都有明显的磨损,是这五部手机里最不起眼的,张海强报出手机号,说:“你用电话打一下,看看是不是我刚才说的号码,不就知道了。”
但保安并不理会他,而是把他的手机拿在手里掂了掂,对另一个保安说:“这个破手机估计扔马路上也没人要。”扭头冲在角落里蹲着的年轻小偷说:“你看你的眼神,偷这么个破手机能卖几个钱?”
张海强心里不禁有气,但毕竟是保安帮着追回来的,他客气的说:“师傅麻烦你验证一下,我买的东西还等着结账呢。”
保安把手机往桌上一扔,不客气的说:“这跟我没关系,我不能给你,等警察来了再说吧,这是赃物,得他们来处理。”
张海强刚想再说什么,年轻的小偷从地上跳了起来,说道:“我操,你报警了?这么不仗义,我前几次给你们的手机都白给了吗?”
保安上去就给了小偷一脖子,骂道:“人赃俱获,又有当事人,你还想私了吗?”
小偷狠狠的瞪了张海强一眼,嫌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张海强并不理会,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机,那个保安伸手推了他一下,喝道:“没长耳朵吗?让你等警 察来再说。”
张海强为之气结,明明是自己的东西,两个保安却毫不通情理,执意要等警 察来。
好在警 察来的很快,并没让他等多长时间。两个保安殷勤的向为首那个年轻警察汇报了事情经过,末了指着张海强说:“这人说那个手机是他的,我没给他。”
年轻警 察冷冷的看了眼张海强,说:“一会儿去所里拿吧,现在给不了你,这是赃物,我得拿回去登记。”说完也抬腿踢了脚小偷,厉声喝道:“怎么又是你,跟我走。”
既然手机在派 出 所,张海强索性不急了,去超市结账口把东西结了账,开车去了派出所。
派 出 所里冷冷清清,没有来办理事情的人。他先是在窗口处问了问去哪里找刚才回来的那个警 察,里面的人爱答不理的让他等着。
坐在窗口对面的铁凳子上,张海强感觉屁股一片冰凉。派 出 所真有意思,弄了把铁凳子给来办事的人坐,夏天烫冬天冷,真不知道咋想的。好在自己穿的还算厚实,坐一会儿也得不了风湿病。
正胡乱想着,走廊里脚步声传来,出来一个女孩,双手抱着两个纸箱,手指上还挂着几个塑料袋子,看样子纸箱的分量不轻,袋子拎在身前,走一步碰一下膝盖,很不方便。张海强下意识的站起来,走过去说:“我帮你搬吧。”伸手就去接那两个纸箱。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激的连声称谢,说:“门口那辆车就是,搬到那里就行。”
箱子果然挺沉,应该是某种水果,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张海强把箱子放进汽车的后备箱,刚想转身离开,那个女孩忽然说:“是你啊,真是谢谢你了啊。”
张海强扭头看去,白皙秀丽的一张脸满是笑意,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迟疑着说:“你是那个傅,傅……”
不等他说完,女孩替他说了出来:“傅恒波,我们见过两面。”
哦,对,是叫傅恒波。张海强完全想了起来,笑着问:“你不是在经贸委吗?怎么到派 出 所来了?”
傅恒波摇着手说:“没有,我哥刚调到这里,我来他这里拿点东西。你来办什么事儿?”
她哥好像叫傅涛,那次他说他在分局上班,自己那时还不知道是什么分局,现在明白了,肯定是公 安 分局。张海强苦笑一下把刚才在超市里的经过说了,最后说:“也不知道让我等到啥时候。”
傅恒波看了眼窗口里面埋头看报的工作人员,小声说:“我替你到里面问问,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不一会儿她就走了出来,冲张海强招了招手,说:“你来签个字。”张海强高兴的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跟着傅恒波到了一间办公室里,里面正是刚才那个年轻的警 察,他喝着茶对张海强说:“签个字,手机马上给你。”
签完字往外走,傅恒波开玩笑说:“你这个手机他也偷,这个小偷眼神真的有问题,怪不得被人抓住了呢。”
张海强看了眼手里的手机,笑着说:“破是破了点,但客户的电话都在里面,可不敢丢了啊。”
到了车前,傅恒波主动跟张海强握了手,再次表示了感谢。开着车,一溜烟的走了。
张海强看着远去的奥迪转过弯没了踪影,把手机在手里上下掂了掂,自嘲的笑了笑,看来得换个手机了。
给姐姐打过去电话,说了不回去过年的“理由”,姐姐沉默半响,狐疑的问:“是这么回事吗?怎么我觉得你在骗我呢。”
“哪能呢?”张海强有点后悔给姐姐打这个电话了,姐姐不比父母,想糊弄她没那么容易。
“那你把电话给我妹,我问问她。”姐姐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
“她回娘家了,我自己在家。”张海强答的很干脆。
姐姐长叹一声,无奈的说:“行啊,你是大人了,有些事儿我不说你也明白。不管遇到啥事,该处理好就必须处理好,爸妈这边你不用担心,有我照顾。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照顾好自己。”说到“一个人”的时候,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张海强明白姐姐可能猜中了事情的真相,只是他不说,她也不好说破。只能故作轻松的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相信我?我一直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你就放心吧。等过了年,不忙了我就回去看爸妈。”话虽然说的轻松,但眼泪却忽然涌了上来。
姐姐的情绪也明显低落了很多,喟然长叹着又嘱咐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张海强心情沉重的在屋里踱了几圈,在农村过年不回家是大事,父母要面对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质疑,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何况,自己的瞎话也只能骗他们这一次,过后还得跟他们解释为什么离婚。
离婚在农村人眼里更是大事。何况自己结婚不到半年,娶个城市媳妇的风光还没散尽,就马上离婚了,这肯定会成为全村人的笑柄。
“一步错,步步错。”张海强自言自语,但他说不清到底哪一步才是最开始错的那一步,是跟景宁认识?还是跟景宁结婚?好像都是顺其自然的走到这一步,当时也没觉得那么做有什么不妥,可事情到了最后却成了这个结果。
自己家这个年难过,不知道景宁家里是什么情况。他本来猜想离婚后景宁家里人肯定会打电话来了解情况,但除了景世才那一个电话之外,其他人好像漠不关心似的根本没人问起。他最希望景仲安和苏倩两口子能过问一下此事,就算不帮他挽回婚姻,起码能听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毕竟这是景家最通情达理的两个人。可他俩也跟其他人一样,连个问话都没有。
他也不愿意主动联系景家的人,事前不说,事后再说容易让人误会,觉得他是在撇清自己的责任,把错都推到景宁头上。
以景宁的个性,既然跟自己离婚,那肯定没有复合的可能,景宁只对赵志远一个人有耐心,自己只是她的备选项。备选项一旦被使用,就失去了本来的价值。
胡思乱想了一番,张海强颓然的倒在床上,生活就像运行着的电脑,一个不起眼的小BUG,可能会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他眼下只是离了婚,但却有了生活无望的悲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