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改革开放初期,脑子活络的温州人和广东人还有福建人,首先相应国家的号召,率先从水田里拔出腿,打点行囊走向了全国各地。在当时的北方地区,街头上卖眼镜,小五金,各种针头线脑的都是操着一口南方腔的外地人,他们狡黠而热情,卖东西的价格往往比当地供销社里卖的便宜很多,北方的穷苦百姓自然愿意购买,但用过之后才发现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次数多了,就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所以南方人多数是骗子就成了北方人痛定思痛的经验总结。
而北方人多数粗犷豪放,看不上针头线脑这样的小生意。更是在跟南方人做生意的时候,不屑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斤斤计较。精明的南方人充分利用了北方人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这个特点,在生意中赚了大把的利润,快速的完成了原始积累。而懵懂迟钝的北方人不知不觉中就被南方人甩在了后面,经济方面的差距越来越大。
但进入新世纪,代表着低价和劣质的南方产品随着北方人的觉醒慢慢的被打回了原形。完成原始积累的南方人也收敛了开始时的贪婪,开始注重起产品质量和信誉了。倒是后知后觉的北方人,放下当年的豪爽和面子,将南方人扔掉的坏习惯都拾了起来。
张海强有相当多的客户都在各地的机电市场,这里面多数是温州人,洛东本地人也有一部分。比较起来,温州人从他这里进货,不论是价格还是付款方式,都干脆爽快,说什么时候打款就什么时候打,几乎没有拖泥带水的时候。相反的却是洛东本地人,斤斤计较价格不说,总想把货先拿到手再给钱,但越是这样越让张海强担心,每次进货都是一次耐心和口才的较量,这让张海强更喜欢跟南方人打交道。
这一次小刘遇到的,也是这种洛东当地“豪爽”的北方人。
张海强在苏州的时候同意了小刘的这个订单,虽然不符合公司先款后货的规定,但毕竟有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他也不好卡的太死,让业务员背后骂他没人味。
前期业务一切正常。虽然有点周折,但客户也按照合同约定打了百分之三十的货款到账户,小刘也按照私下的约定,让财务给分管采购的人的个人银行卡上汇了一万六千元。这都是张海强和罗亚平同意了的,只要后面继续按合同约定,送货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业务就算是完成了。
但问题恰恰出在送货的时候。满满的一车价值十几万的设备,在合同规定的时间内送到了客户厂子里,在对方仓库办完了入库手续,拿着发票和入库单找采购人员办款时,却遇到了麻烦。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没见到那个采购经理。半个小时前通话的时候,他还嘱咐小刘先把货卸到仓库里再来办公室找他,这时再打他的手机,竟然是关机。
小刘狐疑不定的等了好半天,才有一个表情严肃的人推门进来。进门之后劈头就问:“你是洛州金石的?”
小刘以为对方是来负责接洽的,刚热情的自我介绍了一句,那人就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怀疑你贿赂我公司的采购人员,请你过来一趟协助我们调查。”
几乎傻了的小刘被带到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三个神情冷峻的彪形大汉,递过一张纸给小刘,粗略一看小刘傻了眼。这是那个采购经理交代的自己怎么和小刘串通,通过加价的方式预谋从货款里收取两万的回扣的整个过程。只是把当初对方主动提出加价两万货款,改成了是小刘主动提出的。
“你这是行贿,你知道吗?”一个大汉大嗓门的叫道。
“不是我让他加的。”小刘试图分辨。
“我不管这个。”大汉吼道:“你是不是给他打钱了?”
小刘不说话了。
小刘的确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承认给他打钱,那就等于承认了有行贿行为。如果不承认,对方后续的行为更变得合情合理。
后面的情节就像电影里演的差不多了,对方几个人轮番上阵,有的厉声恐吓有的好言劝阻,一会儿这个要报警,一会儿这个要协商解决。小刘完全没了方寸,电话就打到张海强这里了。
十几万的货,张海强哪敢做主。立刻给罗亚平汇报了过去。罗亚平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也不知道他是在骂对方,还是骂小刘和张海强。骂完了,指示张海强,如论如何必须保证要么拿回货款,要么带回货。
拿回货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张海强只能通过小刘的电话,跟对方沟通怎么解决这个事情。开始的时候对方态度坚决,一定要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后来做了让步,让张海强把预付的货款打回去,他们收到款之后才能让小刘把货带回来。
今天打回去货款已经不可能了,银行已经下班了。张海强无奈,让小刘和司机老高先找地方住下,明天再来处理。
张海强回到住处已经快9点了,顺道在路边买的饭还没来得及吃,罗亚平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让他再回公司,他在公司等着呢。
罗亚平依然一肚子的气,去年被人骗了一次,看样子这一次又是如此。虽说开门做生意就担着风险,但这样的事着实的让人觉得窝囊。这次不同于上次,本来完全可以避免,只要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执行,骗子肯定无从入手。但偏偏张海强和自己都麻痹大意了,让人钻了空子。
听张海强说对方要求把预付款打回去,罗亚平气的捶了桌子,骂道:“他妈的这帮人肯定是骗子。这是设了个套让刘元法去钻。”
刘元法是小刘的名字。罗亚平说的张海强赞同,其实小刘打电话一说,他就明白遇到骗子了。真正的客户是不会这么做的,即使是发现采购人员捞好处,这本身就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没哪个单位会揪着供货单位不放。内部怎么处理是自己的事情,最多不跟这个供货单位交易而已,肯定不会闹着要报警要追究责任。
而且对方是在所有的货物办了入库手续之后才提的这事,明显是要把货物扣住,以此要挟,好答应他们的条件。现在最坏的结果就是货物拿不回来,相当于对方花了不到两万块钱,就买了十万的货。这个亏就吃大了。
如果退回预付款,把货全拉回来,损失就是汇给对方个人户头的一万六千元。这是目前看来损失最小的了。
听张海强分析完,罗亚平沉默了。这个账很简单,他自己也能算明白,损失既然不可避免,那就只能选择损失小的方案。按说找几个道上的人去宽城来个硬碰硬,把货硬抢回来,这个关系他有。现在他接触的干工程的人很多都有黑色背景,找十个二十个人不是问题。但为了一万六动用这帮人,一个不小心把事情搞大了,就不值得了。
“那明天让财务把钱退了,让刘元法回来。”罗亚平气恼的说。
小刘直到第三天才回来,公司电汇到账时间慢,对方看到电汇底单传真后依然不放心,非要等着钱到账后才同意放行。小刘直接来到张海强的办公室,进门就骂:“这帮人就是骗子,他妈的将来肯定不得好死。”
张海强看着小刘没说话,虽然大家都喊他小刘,只是因为他看着年轻,实际年龄跟张海强差不多。按说也有几年的社会阅历了,不应该这么轻易的上当。
“你是怎么做到这个客户的?”张海强问。
“就那么做的啊。”小刘认为张海强是在责怪他,口气有点冲。
张海强没有计较,知道这两天小刘憋着一肚子的火,换了方式问:“是他主动联系你,还是你找上门去的?”
小刘不明白张海强为什么非要追着问这个问题,不耐烦的说:“这有什么关系吗?反正是被骗了,公司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无所谓。”
大家去年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同事,不存在领导谁服从谁,习惯了说话没有任何顾忌。现在张海强虽然坐到领导位置了,但在小刘他们这些老员工的眼里,依然还是以前那个业务员,并没有什么威势可言。
张海强没有再问。
但事情总得处理。罗亚平征求张海强的意见,张海强思量了半天,才说:“去年我被骗那次,大家都知道你没处理我,也没让我承担被骗的钱。如果这次就让小刘承担,恐怕大家都不服啊。”
罗亚平啪的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他妈的,总不能每次都让我承担吧?去年那个事我们可以起诉追回损失,这次这个怎么追回来?”
从法律角度来看,去年被骗跟这次有本质不同,去年是那个王明利粗心,没搞清楚就让骗子牵着鼻子急吼吼的把款汇走了,可以说主要责任在他。罗亚平的律师朋友跟王明利协商不成之后,已经向法院提出起诉,按律师的分析,拿回七成的货款应该不成问题。但这次明显是小刘行贿在先,根本没有什么办法能挽回这个损失,除非找到那个采购,把钱要回来,但对方电话不接,人也找不到。再说汇款给他的是个人账户,名字又不是他的,现在连个直接证据都没有,怎么起诉?
“是不是能这样处理?”张海强斟酌了一下,说:“小刘这个人虽然不算突出,但非常肯干,又能吃苦。值得我们挽留,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他辞职或者消极了。他现在既然给公司造成损失了,就让他额外再把这笔钱赚回来就是。”
罗亚平注视着张海强,半响才缓缓的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这么好心眼,能带好团队做好业务吗?”
张海强是第二次听这句话,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说:“其实这次我也有责任,如果我能坚持按公司制度办,这事肯定就不会发生。”
“哦,你才知道啊?”罗亚平刚才紧绷的脸放松下来,语重心长的说:“既然让你负责这一块,就是要锻炼你的能力,你得学会拒绝,不能别人一说软和话就心软,制度就是制度,原则就是原则,怎么能随便改呢?这个人你给破例了,下一个你破不破?都破例那还要制度干什么?”
虽然罗亚平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语气也是推心置腹的亲切口吻,但张海强仍然感受到话里的批评。
在全体业务员会议上,张海强给大家通报的处理结果是所有损失由小刘个人承担。这是事先跟小刘沟通好了的。为了避免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必须给所有的业务员敲响警钟,他也希望能借这件事,敲打一下这些没大没小的家伙们。
效果还是有的,大家看着表情严肃的张海强,都觉得他跟以前好像有些不同,已经有了一点副总的样子了。
跟小刘私下商量的处理办法是,让小刘在任务之外,多做二十万的业绩,用这二十万业绩的利润来补偿公司的损失。这二十万业绩,不计算在小刘的任务考核之内,没提成,没奖金。
“你就是不这么要求,我也会这么做。”小刘一脸严肃,虽然心里明白这是张海强在帮他,但嘴上不肯服软。
“等过段时间,你再去这家厂子看看,那个采购是不是还在那里。”张海强说。
“看这个干啥?”小刘不想让人再提这个事,窝囊。
“人在,就说明他们是专门设了个套让咱们钻。找机会我们也修理他们一次。”张海强恨恨的说。
小刘也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高声说道:“好,过几天我就再去。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吃了。”
张海强觉得这个处理方式对谁都没坏处。自己做不到罗亚平说的那么严厉不讲人情,遇事总会设身处地的为对方考虑,真不知道这算是优点,还是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