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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压车间主任名字叫李红旗,是个高高瘦瘦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眼睛不大还喜欢眯着,门牙却大而突出,不论什么时候,给人的感觉总是笑嘻嘻的和蔼可亲。
张海强他们四人拘谨的坐在李红旗办公室的沙发上,三人沙发坐了四个人,每个人都挤得恨不能把肚子里的空气排干净。李红旗正在给班组长们布置任务,语气亲切但却透着威严。
好不容易班组长们陆续离开,李红旗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四个,挨个端详了好一会,才说道:“欢迎你们到冲压车间工作。你们都是大学生,以后的前途光明,等哪天提了厂子副总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当哥哥的。”
李主任的话透着亲切,张海强他们四个听了感觉心里暖暖的,但也只能互相笑着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李红旗站了起来,说道:“走吧,我带你们参观一下车间。”
冲压车间其实并没什么可参观的。除了几十台冲床,其他的就是堆积的板料,半成品,或者下脚料了。一圈下来,张海强被冲床的噪音震得耳朵都快聋了,李主任不停的给他们介绍这些设备或者产品的情况,从表情看他很是有些自豪,但噪音实在太大,张海强几乎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但在三车间,他却听清了李红旗对他说的话:“你就先暂时在这里,实习一段时间以后看情况再安排。”
三车间的工作环境比前面两个要好很多,只有几台不大的冲床在工作,其他多数都闲置并没有生产。到了位于车间尽头二楼的办公室,李红旗推开技术组的门,一个女孩快速站了起来,喊了声“李主任好”。
“小陈啊,”李红旗笑的很灿烂,门牙分外明显的凸在外面:“忙啥呢?永军去哪了?”
长相颇为甜美的小陈脸上挂着甜甜的笑,看了一眼跟在李红旗后面的张海强他们,说道:“王组长去机修那里了,好像有个冲模要修。”
李红旗在小陈对面坐了下来,派头十足的一指张海强,说:“给你们送过来一位新同事,这位…这位…”
张海强赶紧接腔:“我叫张海强。。。”
“对了,叫张海强,”李红旗没让张海强继续说下去,对小陈说:“等会儿永军回来,你跟他说一下,张海强就先在你们这边搞搞技术,技术上的事都交给他。”
小陈一连串的答应,李红旗又交代了几句,笑逐颜开的带着其他三个人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张海强还是头回跟陌生女子独处一室,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工,我带你去技术组。”小陈看出张海强的拘谨,马上笑着说。
“哦,不在这里吗?”听说自己不在这个办公室,张海强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失落。
“就在隔壁。你去看看。”小陈说着走了出去。
张海强跟在小车后面,仔细端详了一下小陈的背影。她的个头不高,大概到不了一米六,在地处北方的洛东省女孩里,这个个头已经算矮的了。虽然矮,但胜在匀称,用小巧形容并不为过。宽大的工作服并不能遮掩住小陈腰身的纤细,而且张海强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个小个子的女人却有着一对堪称巨大的胸。
技术组的办公室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盛夏时节,门窗紧闭很容易如此。小陈站在门口,笑着说:“本来丁德旺也是技术组的,他都来一年了,很少在这里。成天在外面赚外快。现在你来了,以后卫生就交给你了,我终于不用管了。”
张海强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盛夏的热风扑面而来。关窗能保持屋内干净,但大夏天的不通风屋里还不发霉了吗?
看小陈扭身准备离开,张海强赶紧问道:“陈姐,那个,我晚上在哪里住啊?”
当初金马集团去学校招聘的时候,特别强调是包住宿的,张海强记得很清楚。
小陈回过身,笑着说:“我叫陈苏,你喊我名字就行,别喊我姐,把我喊老了。下午后勤上就会把表送过来,钥匙去宿管那里领就行。”看张海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又解释说:“你们都住厂里集体宿舍,就在六里沟那边,坐101路电车就行,到时去宿舍找宿管,看你分在哪个房间,跟他拿钥匙就行。”
张海强的被褥行李在离校的时候就打包托运到金马集团厂里了,至于说现在具体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但想来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行李,那么多学生招进来,大家都一样的流程,厂里肯定会有统一的安排。
环顾了一下办公室,除了四套老式的办公桌椅,一个铁皮橱,再也没有任何的办公用品。看得出办公桌也好久没有打扫了,落了一层薄灰。但既没有抹布,有没有水盆,张海强根本没法打扫。
转身来到陈苏的办公室,刚准备开口借个抹布,门忽然被撞开,一个人快步闯了进来,巨大的声响把张海强吓了一跳。
那人并不搭理屋里的两人,直接跑到最里面的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就开始拨号,公司内部号码都是四位,并不繁琐。但他连续拨了几次才拨通,刚接通就大声喊道:“压着手指了,你赶紧派车过来。冲三车间,冲三车间。”
扣下电话,他喘了口气,又拨了一个号码,这次很快就通了:“主任,姚明理的手指被压了。”这是在向车间主任李红旗汇报。
李红旗在电话里大骂一句什么谁也没听清,陈苏和张海强一样一脸的惊悚,等那人放下电话,赶紧问:“谁的手指被压了。”
那人打完电话才舒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姚明理,七号冲的那个小个子。”看到张海强,问道:“你是刚来的大学生吧?”不等张海强回答就说:“我去送姚明理,你来帮我。”
不用介绍,张海强也知道他就是李红旗嘴里说的王永军了,冲三车间的领导。顾不上说什么,快步跟在王永军的后面往大门口走去。
远远就看到门口处围着一堆人,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哭着,左手被胡乱包着厚厚的一层白布。胳膊上血呼啦的到处都是血迹。
王永军快步跑到众人面前,吼道:“没事的都回去,看什么热闹。该干啥干啥。姚明理,跟我走。”
众人刚准备散,一辆皮卡冒着黑烟就开到了车间门口,一个工作服左胸绣着红十字图样的中年女人跳了下来,冲王永军说道:“走吧?”
与众人慌张的情形相反,这个貌似医生的女人表情平静,并没任何慌乱。
姚明理的哭声小了下来,不等别人催,自己就快步走到车前,他的右手紧捂着左手的伤口,但仍然利索的钻进后座。
女医生疑惑的看了一眼姚明理,问:“怎么是左手?”
冲床车间因为工作的需要,工人需要用手把材料送到模具里面,等材料安放到位后,把手缩回来,才能用脚踩冲床的控制开关,模具落下,把材料压成需要的形状。
而事故往往出现在手还没缩回来,脚已经踩下去了,结果模具落下来,把送料的手一并压住。而多数人都是右撇子,所以被压的往往都是右手。
但今天姚明理却明明白白的是伤着左手了。
姚学理知道女医生问这句话的意思,他哽咽着说:“我是让导柱打的,不是模具压的。”
“手掌还是手指?”
“无名指。”
所有的模具要保证合模时的严丝合缝,都设计了导柱和导孔。模具一般分上模和下模,导柱导孔分别位于上下模,上模安装在冲床的冲头上,下模安装在冲床的底座上。借助曲轴的往返运动,冲头实现一上一下的动作,模具也完成一次合模开模,就能冲出一件完整的工件了。
女医生听了,扭头对已经上到车里的王永军说:“那你去看看,手指头是不是还在那里。”
王永军面露难受,转身就对旁边的张海强说:“你去七号冲看看,把手指捡回来。我晕血,去不了。”
张海强没敢犹豫,扭头就往车间跑。早有人指给他七号冲在什么位置。这是一个小冲床,两三吨压力的样子,干的活也是一些小件的成型工序。冲床已经停电,惹事的上模停在高位上,下模以及床身上有零星的血迹。
张海强附身看了看模具上的那个孔,是通透的,不可能存什么东西。冲床的下面,是冲下来的一些废料。他蹲下来,随手拿过身边的一个铁钩模样的东西在废料里翻了起来,挑开那些扎手的废料,一个紫黑的手指赫然在目。
张海强回头,想找个塑料袋之类的东西把手指装进去,但没有。冲床旁边的工作台上有一份今天的《洛州晚报》,他抽出一张,垫在手里,伸过去把手指头捏了起来。
也不敢细看,他快步跑到皮卡车前,对女医生说:“找到了,就在那个台子的下面。”
女医生得意的一笑,英气中透着些妩媚,命令道:“赶紧上车,走了。”
在洛州,最好的医院是洛东省立二院,但断手再植手术做的最好的,是洛州李惠利医院。这也是金马集团的协议签约医院。虽然每年金马集团往医院送的伤者不少,但真正利用断手再植技术的病号却没几个。冲床车间的工人一旦出现工伤事故,往往是手掌或者手指被模具压成一滩肉泥,根本没有再植的可能。
但今天姚明理的断指是被完整切断的,再植成活的概率很大。
女医生轻车熟路的办好各种手续,张海强和王永军架着疼的几乎晕倒的姚明理把他送进了治疗室,就赶紧退了出来。一会儿医生解开那个血呼啦的破布,该是多么的触目惊心,想想就让张海强头皮发麻。
女医生出来的稍晚,很轻松的对他俩说:“没啥问题,肯定能接上。运气真好。”
断了一根手指竟然被人夸做运气好,张海强听了不禁多看了女医生一眼。这是一个三十出头正值盛年的女人,骨感的身材显得有些单薄,脸面白净眉细唇红,模样算不上十分漂亮但给人一种非常干练的感觉。
王永军接过话头:“要是能接上,那姚明理赚了。我这个月肯定奖金没了。”他是直接领导,公司处理这类事故,领导责任肯定是要追究的。李红旗这个车间主任,也少不了要背责任。
女医生莞尔一笑:“这是今年第几个了?我记得好像是第四个了吧?你们车间太危险了,搞不好就缺胳膊少腿了。结婚了的还好,没结婚的到时可怎么找对象?”
冲压车间断个手指压个手掌是常事,女医生每年来李惠利医院好多次,光是冲压车间的人就占了一半。
王永军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张海强,问道:“你叫什么来着?是今天刚报到的吧?”
张海强回答了,然后问:“冲床这么危险,难道就没有保护措施吗?”
王永军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怎么没有?又是红外,又是拉绳,他们嫌麻烦不用,你能怎么办?”
女医生在旁边说:“这次不算严重,不幸中的万幸啊。张工你第一天上班就遇到这事儿,表现的不错哦。”
张海强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张工,他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离工程师的职称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脸不禁有点发红,但跟面前的两个人都只是刚认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拘谨的笑了一下,算是应答。
清理创口之后就安排手术,断手再植讲究的就是时效性。等在外面,张海强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没有必要,但王永军没安排自己回去,也不好贸然的说走。听着他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厂里的事情,他心神不定想着自己的事。
刚报到半天,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明白,怎么吃饭,晚上睡哪这些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安排,莫名其妙的跟着来到医院坐这里无所事事,几次他都想提出自己回去,但一想离厂里太过遥远,公交线路自己又不熟,打车也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多了他可舍不得,还是耐着性子默默的坐在那里。
走廊一头脚步响起,李红旗和另外一个人并肩走了过来。张海强赶忙站起来,叫了声主任。李红旗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劈头问王永军:“怎么搞的?现在怎么样了?”
王永军看了眼李红旗铁青的脸,小声回答:“能接上,现在手术着呢。”
“他妈的,冲三的活儿也能把手指头冲掉了,见鬼了吧?”李红旗听说能接上,心放下了一半,嘴上的口气也放缓了。
“导柱打的,谁能想到?”王永军一脸苦笑。
李红旗的不可思议是有原因的,冲三车间在冲压三个车间里,设备最差,都是一些小功率冲床,一般只是做一些折弯,成型,压字,或者整形等小活儿。工人也都是外招的合同工,很多都是附近村子里失去土地的农民,耕地被征用盖成厂房,他们的身份也变成了合同制的工人。
他转身对身边的人说:“这次可算是意外了,还是头一次遇到导柱把手给打了的。这次你得跟集团那边好好解释一下。”
旁边那人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这个我知道,等手术完了我去说。”
李红旗这才看了一眼身边的张海强,大门牙呲到上嘴唇外面老远,说道:“张工辛苦了,刚来就遇到这种事情,害怕没有?”
张海强一笑,说:“大男人,哪能怕?”
王永军听了不禁眉头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