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相亲下来,也不是没有合适的。几个月前,朋友温明给她介绍过一个男生,屈辉,这是一段让许砚端起酒杯不断怀疑自我的经历。和我们这帮人不同,屈辉是地道的土著,家在东郊,父母是这个城市早年间国有纺织厂的普通工人,只有他这么一个独生子,培养和用心自是不用说,读了本地的大学,找了本地的工作,在这个城市的经济开发区做行政审批工作,这也是让他父母更为引以为傲的事情。其实,在我们看来,现在如此多的新区,在这种单位工作意味着你很忙,但你收入不会像市场上一样高,很多人削尖脑袋往进挤的原因,无非就是想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被市场化的KPI捆绑,不被996的大厂挤压,想法是好的,其实大家不知道,现在这类型的企业,并不能给予那么多,依然会被绩效催跑,依然会被动的集体加班,而且有可能还是义务劳动,准点下班的你都会觉得心虚不已。父母觉得你拿了一个铁饭碗,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这是3D打印出来的。
许砚和屈辉,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许砚定的,许砚在西郊,屈辉在东郊,她定在了折中位置的民乐园广场。微信已经聊过几天,聊的无非是工作的抱怨,打工人的不易,生活压力等等这些容易有共鸣,又无关痛痒的话题,也像其他相亲对象一样交换过照片。在交换照片这件事上,大多数女生会动用看家本领,起用众多软件,发出的照片一定是不经意间展现出的不自知的美和非同一般的生活品质,但许砚从不修图,甚至不刻意凸显优势,雀斑还是雀斑,颧骨还是颧骨,也不是笑意盈盈的,唯有眼神清明。
下班时分,人潮涌动,车马徐徐,两人分别从广场两侧走过来。她看到屈辉由东向西而来,中等个子,走路笃实有力,也没有东张西望,内敛持重,穿衬衫西裤,估计是工装,素雅干净,刚好有余晖打过去,他的轮廓有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许砚心想,怪不得人们都说日落黄昏很温柔呢。
“你比照片上看起来高啊”,这是许砚的开场白。
“你比照片上看起来美啊”,这是反馈。
“这话我就当是夸我了”。
“那你的话我也当是夸我了,哈哈”。
不让话掉到地上的人,都是势均力敌的人。两人找了一家居酒屋坐下,许砚并不是喜欢日式料理的人,但喜欢日式餐厅的安静,可以让说出口的话都能落到耳朵里。
“我曾经想过,以后要是我不用为生计奔忙,就想找个这种店,当个服务员”,屈辉找了一个走内心线的话题。
“为什么?你不是应该沿着你的职业规划,一路扶摇直上吗?小饭店的服务生,这个梦想挺不一般的,说说。”
“可能现在的工作仅仅是工作,谈不上半点兴趣吧。服务生倒也不是什么梦想,只是喜欢这种安静自由的状态吧,清扫庭院,迎来送往,像不为什么而活的活法。”
“不为什么而活的活法?这个有意思”。许砚听进去了,她想可能跟店里寡淡的音乐有关。
“你呢?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嗯,谈不上多喜欢,但也不排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工作给过我安全感,我不是虚荣的人,但认真工作的结果,能让我做个有距离感的人。”
“为什么喜欢做个有距离感的人?”
“准确地说,是做个对不喜欢的人有距离感的人,呵呵。”
“那希望不要对我有距离感。”
许砚泯了一口杯中的清酒,酒盏有古意,灯下有清冷的光。
作为第一次见面,算是一次好的相亲经历。许砚并不欣喜,仍旧素日回复微信的语气与频率,她内心深处是悲观主义者,觉得开头欢好,结局潦草的事情比比皆是,还是平常心的好。反倒是屈辉,愈发勤谨起来,言语间多了一分亲近,一分热络,还有一分欢喜。
隔周,屈辉约了一次外出,是西郊的昆明池公园。许砚并无犹豫的答应了,过后她回想,她当下为何没有一丝波澜,或欢欣,或抵触,都没有,回答的好像接受一项日常的工作安排。去之前,屈辉征求了她的意见,许砚也并没有什么意见,她只说安静的、能说话的地方就很好。许砚觉得,城市建筑与景观大抵相同,没有什么趣味,一个地方合适与否,只是看与谁同往,她想从这角度来说,她愿意与屈辉去一个偌大的公园聊天。
时值四月末,暮春蘼蘼,草木萋萋。屈辉开车接她,车上间或三两句言语,两人都有一种不要把话题都在路途中讲完的默契,许砚转头看向路边的风景,一只燕子低飞,从眼前掠过。这时,屈辉点开了车载音乐,音律缓慢,饱满,流动。
“这是《东邪西毒》的配乐?”
“你也喜欢墨镜王吗?”
许砚没有回答,“你不觉得这音乐太悲凉了吗?不过,和你想当一个小酒馆的梦想倒是挺契合的。”
“是悲凉,但感情充沛”。
“喜欢这种电影和音乐,感觉会是一个阴郁的人呢。”
“我可不阴郁,但哪有人没有郁郁寡欢的一面呢?我平时可不太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一面的我。”
“那我很荣幸。”
说话间,已到目的地。公园前广场,宽广,滂沱,但树木的稀疏与娇弱,让人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座新建的公园。许砚为他们单位新开发的景区写过不少策划文章,她其实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为何城市热衷于建设大而空的景观,外表庄严,内里空洞,只是借一个来自地域历史的概念,便能包装一切,许砚觉得没有意义,但她仍为找寻这些意义埋头加班过很多个日夜。那座巨型的汉武大帝的雕塑矗立在偌大的古建轮渡上,大有挥斥方裘,指点江山的意味,但轮渡之下却是一大片平整干涸的水泥地面。看到这,许砚没忍住笑出了声。屈辉投来问询的眼神。
“船下都没水。”许砚解释到。
“那估计是自动喷泉没开,要么是汉武帝觉得自己可以如履平地,踏平九州。”
“他们应该请你来做文案策划。”
“哈哈,那我可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你耍得不要太好哟。”
两人同笑。这座公园依水库而建,居中的昆明池有波光潋滟三千顷的气势,只是有风自水上来,却无柳扶风,走了一圈,有些炽热,便来到一家饭店坐下。屈辉让许砚点菜,许砚推脱说,你随便点点就行了,我没什么忌口,也不用考虑为了我要点点儿贵的,当然你点贵的我也能吃的下,放心。屈辉被她逗乐了,点了一个白灼秋葵,一个小炒肉,一个清蒸鲈鱼,两碗糙米饭。看着这些菜,许砚觉得很合胃口,也觉得屈辉是个稳妥的人。
“你看,今天天气好,从这往南看,能看到南山”,许砚望远。
“是啊,特别是从这池水望过去,更有远山如黛的感觉了”。
“你说话可真文绉绉的,不像你这个年纪。”
“那我这个年纪应该怎么说?”
“你应该说,我去,真特么美呀。”
“我去,真特么美呀”,屈辉学着许砚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两人大笑起来,引来他人纷纷侧目。
回程途中,音乐换成了雅尼,两人的心情都轻快的不少。
“嗯,我觉得和你相处挺开心的。这么说吧,你是我开始愿意接受相亲以来,相处地最开心的一个。”屈辉愿意再往前推进一步。
“那我很荣幸,没有成为你相亲道路上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你呢?你对我什么感觉?当然,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可以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也是我相亲过程中不错的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最正常,最出众的一个,如果你愿意和那些人比较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屈辉的喜悦溢于言表。
许砚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想了很长时间。她觉得她说出的对屈辉的感觉是真实的,不是害怕破坏气氛而说的,但她
但她还是总觉得心里缺点什么,缺点奔向某个人的欣喜与胆怯?又觉得这些小情绪可能是学生时代的情感特征,并不应该是相亲道路上的真实感受吧。许砚停止了这些胡思乱想,把眼睛闭起来,头靠沙发,听自己的呼吸声。一些想法还是不自觉地冒出来,充斥着她,扰乱了呼吸的平稳,终觉在这拥有亿万人的世界上,向某一个特定的人敞开心扉是有多么难,即使可以心无旁骛,得不到回应又让人神伤,为何不能一个人安安稳稳地走过这一生,为何非得按照世俗的眼光找一个人搀扶过一生,为何希望有另一个灵魂的回应,却又害怕这样的回应不能为之拔出人生的牢笼,或者人人都对其他人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期望通过另一个人得到情感的救赎,人生的解脱,但人终究是自私的,路途遥远,谁又肯为谁背负?
别人都说许砚是独立的女生,但在她心里从不觉得这样的独立是真正的独立。外人道的独立是经济社会的独立,有养活自己的工作,有栖身的居所,有行之有效的生活和工作态度,有安身立命的本领,但这些都不是许砚认为的独立。
独立应是心灵和意识的独立,是不强求自己走入人群中的独立,是孤身一人面对整个世界也不自怜的独立。但许砚时常觉得世界之大,希望有人在人群中为她伫立,希望自己有走向他的勇气,希望用两人滋生起的暖意来面对世界巨大的荒凉,从这个角度来说,许砚从不觉得自己是独立的人。
许砚不知道屈辉是不是那个人,但已经到了通过相亲来找寻这样一个人的份上,也抱了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散淡态度。自上次出游后,屈辉更加珍视和许砚相处的时光,常常在下班后请求见面,有时吃饭,有时只喝一点东西,每次屈辉都带一点小东西,不贵但有心意,比如一瓶他觉得好喝又少见的风味饮料,一把有设计感的遮阳伞,一个工位上搁笔的小巧摆件,诸如此类,许砚看出这些物件后面的心意,也为之开心。许砚有所回应,但并不是礼尚往来,而是越来越多地讲了一些自己的事,童年时的事,读到的书,听到的音乐,甚至上班路上不经意的风景,微乎其微,又饱含真意。如此,度过平实且走向彼此的三个月。
相亲不比谈恋爱,时间出一个月便会有长辈或介绍人问询其发展的情况,特别像一项工作的进度督导。温明是介绍人,又是一个聒噪的人,免不了对两个人轮番轰炸,问到许砚,许砚只答,好着呢。问到屈辉,屈辉只说谢谢温明。温明明白了这番意思,为自己的促成沾沾自喜,随即又敦促屈辉,要趁着势头好,抓紧机会,好往前再走一步。
一日,二人在新开的书店闲逛,许砚说,“现在的书店都搞得跟剧院一样,那么高的挑顶,书架也高,谁能看得见,而且书也都空有其外表”。
屈辉没接她的话茬,说道“周末,能去趟我家吗?我爸妈想见见你”。
许砚先是一愣,然后说,“你爸妈还挺着急的”。
“总是从我嘴里听到你的名字,所以想见见,你是觉得太快吗?”
“没事,可以见”,许砚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
许砚苦笑,觉得相亲是有阶段的,最好有个阶段有个成果汇报,如若是好的,大家皆大欢喜,如若不好,到此为止,避免浪费时间成本。她又想,自己既然接受了相亲,遇到屈辉也算满意,为何对形式又如此在乎?归根结底,自己是想要感情顺其自然的结果,而不是被督促下的匆匆选择。算了,往下走着看吧,她这样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