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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是天玄门最漫长的一夜。所有门人都忙碌不休,或是在救治伤者,或是在为死者收敛遗体。小竹他们虽有心归还紫霄剑,并且询问“云生镜”一事,但也不能急于一时。在元虚长老的安排下,四人被指引入偏殿的客房休憩,可面对此种情势,又有谁能安然入睡?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明明已至夤夜,小竹却无半分睡意,她推开木窗,靠坐在窗边望那一轮弯弯的弦月。年幼时的她,最喜欢那一轮玉盘似的圆月,许多美好的童年记忆,都与明月有关。
她记得元宵佳节,细雪纷纷,师父会将她扛在肩上,带她去镇子里看花灯,五彩缤纷的宫灯莲花灯兔儿灯,每个都让她惊喜万分,舍不得移开眼。还有那丹桂飘香的中秋时节,她和师父会坐在院子里,啃着那又香又甜、圆圆的月饼,化成熊猫原形的师父,会伸出那毛绒绒的大手,拭去她唇边沾上的麻仁碎屑,软毛挠得她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直笑……
然而,如今的她,却从没有那么畏惧过圆月。她恨不得时光就此停滞,深沉天幕中的那一弯弦月,永远都不会圆满起来。
“师父,我有些明白了,”小竹双手捧起那熊猫布偶,轻轻地诉说,“我明白您当日的感受,明白您为什么不愿再做我的师父了……毕飞毕大哥时日无多,今日他祭出修为,助天玄门弟子驱除魔气。从理智上说,我明明知晓他做的是好事,也明明知道这是最佳的办法,但我心里却就是憋屈,就是看不下去。当时的我,简直想把毕大哥拖出来打一顿,让他清醒清醒,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师父,您也是同样吧?”
手里的布偶,当然不会回答她。这段师徒情义仅剩的证明,那一双大大的黑眼圈,就像是在凝望着少女一般。小竹轻轻地摆弄着熊猫布偶的双臂,将它们举得高高,一边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不愿自己的亲人朋友拿命去拼,哪怕我明白,那是正确的选择……师父,您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呢?所以您生我的气,所以您不想见我了,我都明白……”
说到这里,小竹伸出手指轻轻地刮了下熊猫布偶的鼻子,她轻轻地扬起唇角,在月下绽放出温柔的笑颜:
“师父,虽然我明白您的心情,可是……这世上有些事情,哪怕要惹亲人朋友伤心,却也是非做不可……
“就像师父您当初不顾性命,为了我和小蛇哥哥受了应龙一掌。就像小蛇哥哥哪怕全身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生死关头命悬一线,也要为我遮挡千婴血。就像毕大哥,明知死路一条,却还是要为赤云楼挡去毒水,为天玄门损耗仅剩的修为……
“师父,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我有天下最好的师父,结识了天下最好的朋友……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们。”
轻柔的语调,说出最决绝的信念。小竹水灵灵的眼眸里,映着盈盈月光,既是柔美,也闪动着坚定执着的神采。
就在这时,忽见一点银光掠至窗外,如夜幕繁星,流散人间。那星点光华,随着夜风飘入窗棂,在小竹面前轻轻飞舞。小竹先是一愣,随即扬起唇角,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任由那银光停在指尖。
“小蛇哥哥,是你吗?”
听了她轻声询问,那银光上下舞动,仿佛是在点头一般。小竹笑着起身,推开房门走出屋外,远远地看见前方院落之中,立着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她快步上前,还没来得及招呼说话,那人便脱下了外衫,将那厚实的罩衫披在她单薄的肩上。
外衫里侧还带着暖暖的体温,环住了她纤丽的身形,阻隔了微凉的夜风。贪恋那温柔的暖意,小竹不由拢了拢衣襟,同时一个小小的疑问浮上心头,让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沉厚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小竹仰起头,望向那个与自己几经生死、共度难关的男人,笑盈盈地道:“我方才突然想到,蛇不是冷血的么?为何小蛇哥哥你却这么暖和?”
这个问题,让归海鸣一时无语。他本不是擅长言辞之人,更不会回答她这样的俏皮话了,小竹也便不再为难他,微笑着发问:“小蛇哥哥你也睡不着?是不是也在烦恼毕大哥的事情?”
“嗯。”归海鸣沉沉应声,双眉又是敛起:毕飞与他们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之后一路经历风雨,引为知己良朋。如今毕飞死期将至,他又怎会无动于衷?无心入眠的他,方才幻化出一道星影,本想令其守护在小竹门外,未想到她亦未入睡。
相比起归海鸣双眉紧促的忧虑模样,小竹却是要淡然许多:“我原本也难受,也怨毕大哥帮赤云楼帮天玄门帮这个帮那个,就是没将咱们的心情放在心里……可是,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心之所向。我们作为朋友,既然无法劝阻,也只有为他祈福,陪他走完这十来天,令他开心快意就好。”
此时的小竹,心态已不同从前。毕飞时日无多,她又何尝不是?面对应龙之时,便是她剥离云生镜、身死魂灭之刻,或许也只比毕飞多活几日罢了。有了这份觉悟,所思所感,便大不相同。
“……”归海鸣默然不语,只是皱眉望向小竹。片刻之后,他伸出一双大掌,扶住她的双肩,沉声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没有啊,”小竹轻轻摇首,笑道,“我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不,你一定有事瞒我,”归海鸣斩钉截铁地做出判断,他一双黑眸牢牢锁定了小竹,沉声道,“你爱憎分明,感情极是浓烈,绝不是这般看淡生死分别之人,这不像是你说的话。”
小竹一怔,未想到她一番感慨,竟被归海鸣瞧出了端倪。她想编个谎圆过去,可正如归海鸣所言,以往的她,喜怒哀乐皆不遮掩,更不是擅长撒谎之人。一时之间,她也难以找出什么借口。
“小竹,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自从离开冰魄寒潭,你便有些变了。”归海鸣目光坚定不移,他只觉心中隐隐不安,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这次轮到小竹无言了。她万万不能说出自己就是云生镜这件事,她不想将师父面对过的那些为难与矛盾,也带到小蛇哥哥的面前。她不想小蛇哥哥为她纠结,为她难受……
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偶,小竹抬起眼,一双如秋水洗过的清亮眼眸,静静地凝望对方。心中已有决定的她,轻声说出半真半假的谎言:
“小蛇哥哥,我先前没有对你们说,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师父他重伤初愈,沧溟师父要带他远离尘世,疗伤修行,此后大约不会再临凡尘了。”
小竹隐去了“墨白与她断绝师徒情义”的一段,只说从此再不相见。毕竟,若说到断绝师徒的原因,便难以避开“云生镜”这个话题。她想扬起唇角,给对方送上一个安心的微笑,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这笑容却难免沾上些苦涩:
“师父曾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别说是朋友,就算是父母亲人,又有谁能相守相伴呢?师父已离凡尘永不得见,毕大哥也将不久于人世,小蛇哥哥,就是你与我,也会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我改变不了什么,也只有祈愿,愿咱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天地之间,似是只有这二人无声凝望。
小竹轻声的诉说,是说给面前的他,亦是说给今后的他。待到她离去的那一天,只盼小蛇哥哥能记得今日之言,无须太过伤怀。
归海鸣亦是无法回应,无法给出“不离不弃”的承诺。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是上古神魔?应龙。而他早已打定主意,若有任何不测,他定会豁出命来,只为保她周全。
静默的凝望中,蕴藏的是二人无法言说的决心。为了守护面前的人,他们都做好了舍命的准备。在这狂潮乱世之中,他们给不起一生一世的承诺,许不下天荒地老的誓言。他与她能做的,皆是将这份以命相交的情感,深深地埋藏在心间。
不语。
夜风清凉,扬起二人的衣摆,拂动鬓边的碎发。归海鸣银发若雪,小竹青丝如墨,被清风一并吹拂,缱绻纠缠,像是难以分舍的眷恋。
终于,还是归海鸣率先动作,他长臂一伸,揽住了小竹的肩头,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
沉沉叹息,溢出唇外。
归海鸣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不知从何开始,最初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小恩人,成为他最珍视的友人。他们携手共进,并肩而战,面对风风雨雨,共度生死难关。渐渐地,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根细弦。
隐忍沉默的他,不擅长说什么动听的漂亮话,他能做的,只是守护在她的身侧,默默陪伴。然而今日,他终是逾越了守护者的那条沟壑,正因小竹的那番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又有谁能长久相伴呢?
封印应龙,这明明是一条无还之道,归海鸣心中早有决意。踏上这条催命的血路,他不曾后悔过。他只怕人生一遭,留下难解的憾事。
生里来,死里去,不怕无常,只怕遗憾。
归海鸣心中所想,小竹自是无从揣测。她只知道,她的面颊贴在归海鸣的胸膛上,温暖的热度令她的双靥微微发烫,连耳根都微红了起来。
除了亦父亦师的墨白仙君,小竹从未和男人如此靠近过。她知道,这不像是搂着毛绒绒的熊猫师父,这个拥抱是特别的,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初次相拥的羞怯,让她有一丝难以自抑的退却,但几乎是在同一瞬,归海鸣却收紧了双臂,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样,他小心翼翼、却又倍加呵护地,将她牢牢地锁定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耳里传来那稳健的心跳声,那是他们活着的证明。经历过那许多磨难,看了太多的生死别离,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他们还能守在一起,已经是上天眷顾。慢慢地,小竹放下了羞怯与不安,她的动作也不再僵硬,她轻柔地搂住了归海鸣的腰际,大胆地将面容埋入他的胸膛。
温暖的触感,令心底涌上甘甜的热流。她不由想起初次邂逅的那个隆冬雪夜,年幼童稚的她,从雪堆里拉出一个蛇尾的少年来。那时的他双手冰凉,面色苍白,目露凶光,眼底尽是毫不掩饰的阴冷杀意。谁又能想到,那落雪中的一面之缘,竟会变成彼此今生的牵绊……
昔年旧事,浮上心头。正当小竹想起初见那一刻时,忽觉眼前闪过一点微光。她抬眼去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归海鸣以术法幻化出无数银色光点,银光飞舞,无声飘零,宛若落雪一般。
弦月映青山,夜风拂银雪。漫天银光流转,犹如雪舞纷扬。星星点点的光华,随着清风摇曳,好似九霄星辰,轻轻零落人间。
眼前景致,美轮美奂。小竹欣喜地睁大眼,将这如流萤幻梦一般的景象,尽数收进眼底,深深刻印在心间。
十余年前的隆冬雪夜,与面前这个银羽纷纷、流光飞舞的夜晚,渐渐重叠起来。她与他,不再是当年稚嫩的女童,不再是当年悲愤的少年,这些日子,走过风霜雪雨,闯过血海杀阵,他们终是听从心底最真诚的声音,携手相拥。那明明灭灭的星点银光,轻盈又温柔地落在二人的身影上,将他们簇拥在银雪星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