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正如玄麒真人所言,冰魄寒潭位于灵山密境,此处天生异象。它虽不在北方苦寒之地,亦不在高峦雪山之巅,而是处于山间深谷之中,但却终年被冰雪所覆,纵使三伏夏日,那厚厚的积雪,也不曾消融半分。
华光散尽,四人聚形。放眼望去,只见山间银装素裹,树木无半片绿叶,只剩嶙峋枯枝,枝上覆着一层寒霜,枝下挂着颀长的冰棱,宛若一把把明晃晃的利箭,反射着森冷寒光。一阵寒风吹过,震得枯枝震颤,那些冰匕便如暴雨般落下。好在四人皆非常人,小竹抽出腰间双剑,归海鸣挥舞蟠龙枪,陆灵抄着半月戟,毕飞祭出炽火符,将冰棱一一斩落。
穿过那苍白枯林,前方是一片雪原。落雪皑皑,白雾茫茫,遮天蔽日,不辨东西。若是常人,定会迷失在这寒雾之中,一路彷徨,直至气空力竭而死。不过这在四人面前,亦非难题。小竹捏了一个“驰风诀”,只见虚空中荡起徐徐清风,吹散了迷雾,寻出一条通路来。
踏过雪原,在那漫漫寒雾的尽头,立着一个黑暗幽深的洞窟,洞口由坚冰所覆。那坚冰如钢似铁,即便用刀枪剑戟斩击,也未必能磕出一条细缝儿。归海鸣激发妖力,祭出“鸣霄之焰”,幽冥暗火,终是将冰壁吞噬。四人踏入洞窟,只觉洞内冰寒刺骨,走过一段不见五指的暗道,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之后,眼前景致,豁然开朗——
只见洞窟深处,是一个偌大的地宫。周遭石壁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冰柱,而那地宫中央,则是一口深邃寒潭。潭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仿若明镜。而坚冰下的潭水,却缓缓流动着,映出幽蓝冷光。
在那晶透银镜之下,在那寒潭冰水之中,躺着一个乌发白衣的清秀身形。潺潺冰水,漾起他如乌檀一般的细碎发丝,幽蓝流光,映在他阖起的双眸之上,也映在他一贯上扬的唇角之畔。
“师父!”
小竹惊声道,她快步上前,凑至潭边,望向寒潭中墨白的身影。这一看,便让她眼角飞红,险些落下泪来:潭水中人,与记忆中的师父,别无二致。若非他面无血色,她简直以为师父只是在此偷懒小憩。而东海之滨的那场恶战,师父在应龙焚火中灰飞烟灭的那一幕,似乎只是她的一场噩梦罢了……
“哭什么?若是救不回来,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耳边忽传来沉郁声音,小竹抬眼一望,只见神将沧溟不知何时已立于寒潭之侧。他身形魁梧,身穿青色战袍,背一把玄铁重剑,面目俊朗,英武威严。他攥着一个酒嗉子,仰首灌下一口,随即瞥向小竹,冷声道:“丫头,让你寻的东西,带来了没?”
“嗯!都带齐了,”小竹重重点头,她忙将紫霄剑递了上去,一边小声询问,“沧溟师父,你方才所说,难不成师父他能否救回,还是未知之数?”
“少说废话,一试便知。”
神将眉间成川,沉声道。他随手将酒嗉子抛向一边,跌得瓷片四分五裂,酒香四溢。下一刻,他“喝”地一声,运气于指,右手猛地一挥,顿时,那紫霄剑冲出剑鞘,在虚空中兀自转动不休,荧荧紫光,与冰晶之华相互辉映,流光溢彩,是为奇景。
沧溟左掌一翻,乾坤鼎、窥天幡、定魂珠三样法器,竟似得到召唤一般,从众人行囊中破风而出,径直聚拢在神将周身,三物齐旋。
只见沧溟掌推袖扬,那窥天幡首先动作,幡子无风自展,霎时间化为一张银光大网,竟将整个地宫笼罩于其中。毕飞见状,不由啧啧称奇:“原来如此,这窥天幡,竟是用来阻绝神法的。有此幡遮蔽,便是天界神祇,也瞧不见此间的景象了。”
就在毕飞赞叹之时,神将左掌一沉,那浮空的乾坤鼎,便轰然落下,稳稳落于冰面之上,激起雪尘纷纷。沧溟冷眼一瞥,先右掌一推,将定魂珠送入鼎中后,从腰际解下那只翠玉葫芦来。他将翡翠葫芦攥紧在掌心里,以指腹摩挲了片刻,终究将它抛入了乾坤鼎内:
“天道八荒,日月玄罗,返命封辟,琅环化生!”
伴随着沧溟朗声念诵,乾坤鼎内金光大作,那沉重铜鼎,竟随之震颤起来。金环流转,定魂珠亦浮现五色流光,忽然,那翡翠葫芦中飞出一黑一白两道光影,犹若太极鱼一般,围绕着流光闪烁的定魂珠,阴阳相生,追逐游动。
“起!”
沧溟厉声道。那定魂珠被金光所托,自乾坤鼎中飞出,缓缓游移至冰魄寒潭之如镜冰面上,正悬浮于墨白躯体的上方。眼见那黑白灵气,小竹攥紧了拳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息。她瞪大琥珀双眸,望着沧溟高举右臂,忽如雷霆斩落——
“破!”
他话音未落,那紫霄剑已如落雷一般,自上而下狠狠贯穿了定魂珠,将之插在寒潭冰面、亦是墨白心门之上。只听一声脆响,定魂珠应声碎裂,阴阳鱼钻入冰下,瞬时融入墨白身躯之中。而被紫霄剑穿透的冰面,亦发出破碎之声。未几,寒潭冰层龟裂,细纹斑驳交杂。忽然,破碎的冰片竟然飞腾而起,继而碎作冰屑,粼粼飘散下来。
一时之间,冰华散落,仿若九天星辰,降临人间。
在那漫天星屑之中,忽立起一道清瘦身形。冰华落在他发上、肩上,濯濯幽光,映出他唇畔上扬的弧度,也映出他轻轻颤动的睫羽。只见睫羽微扬,露出一双墨色星眸,他目光流转,透露出隐隐笑意,灿若星河。
小竹瞪大了眼,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熟悉的容颜,讷讷不能言。直过了良久,她才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寒潭冰面,泫然欲泣道:“师父……真的是你……”
她刚踏上寒潭,便被人一把拎住了后领。只见沧溟面色一沉,冷声道:“嚷嚷什么?就他现在这副破身板,给你这一扑,又得躺回潭里去,我可没工夫再救他一次。”
“哈,我说好友,”那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徘徊在冰窟之中,只见墨白扬唇轻笑,缓声道,“原来堂堂神将所捏造的化身,也不过尔尔,如此不经事呀。”
神将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只酒嗉子,昂首灌下一口酒,方才冷冷道:“哼,不过说这丫头半句,你便出言回护。小黑白,我看你该改个名字,姓‘护’名‘短’。”
“护短又何妨?我护得光明正大,”墨白笑意更浓,道,“不像某人口硬心软,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插手半分,自求多福’,实则暗中出手,回护旧友。”
“啰嗦!”沧溟截断话头,扬手将酒嗉子抛了过去。
墨白伸手接过,笑着饮下一口。不料一口酒刚刚下肚,他周身便升腾起白色轻烟,霎时间,便化为一只黑白相间、胖墩墩圆滚滚的大熊猫,一屁股墩坐在冰面之上。他打了一个酒嗝,摇了摇毛绒绒的脑袋,抱怨道:“我说好友,你捏造的这化身也太不中用了,简直是一口就倒。我看往后还有谁能陪你喝酒喽。”
两人唇枪舌剑,小辈们一时插不上话,只得干看着。小竹刚才还泫然欲泣,此时看见熊猫师父化为原身,又破涕为笑。归海鸣、毕飞二人,亦是面色轻缓,露出喜悦之意。唯有陆灵垂首不语,她望着那散落的定魂珠残片,一脸为难。片刻之后,她忍不住开口道:
“仙君,神将,请恕陆灵冒昧。但眼下‘定魂珠’破碎,我无颜面再回师门。还请墨白仙君明示,那云生镜究竟藏在何处,我要带回云生镜,封印应龙,也好将功赎罪。”
陆灵这一句,竟令墨白与沧溟二人,同时默然。两人对视一眼,沧溟冷笑道:“你自己搞出的烂摊子,倒看你如何收场。我可管不了。”
听神将这句话,陆灵柳眉微蹙,疑窦顿生。却见墨白缓缓摇首,道:“对不住,陆姑娘,我刚刚返灵化形,此刻颇有不适,关于云生镜一事,我一时无法作答。但你放心,定魂珠损毁,是因我而起,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师父,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小竹忙上前扶住墨白的胳膊,焦急地道。
墨白那藏在黑眼眶里的大眼睛,扫向众人之后,缓声道:“丫头,你我师徒俩许久不见,为师有话要对你说。”
听出他弦外之音,归海鸣、毕飞、陆灵三人,自是不便逗留,只好退至洞外等候。而沧溟则瞥了墨白一眼,在与对方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也消失了身影。冰洞之中,只剩下墨白与小竹二人。小竹刚想为师父施展气愈之术,减轻他的病痛,却被墨白以一双大掌,摁住了肩头:
“丫头,你听我说。”
顿了一顿,墨白深吸了一口气。他目光流转,望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沉默良久之后,终是缓声道出惊天秘密:
“小竹,你就是云生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