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行出十方殿,蔺白泽带领众人,奔赴闹妖怪的平城。平城位于十方殿偏西百余里,若是归海鸣化为鸣蛇原身,展翅腾空,不过转瞬便至。但眼下情势,众人只得跟随蔺白泽等十方殿弟子的脚程,疾行赶路。这一走便走了有大半日,当众人行入城中,已是暮日西沉。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这座小城上,将那马头墙的影子拉得极长,也将那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染上了暖红的颜色。风中送来米饭的香味,以及隐隐约约的笑语。刚步入城门,小竹便是一愣。她抬起眼,望向这小小城镇,只觉得那白墙黑瓦、那暖阳炊烟,隐隐透露着一种熟悉感,似是哪里见过……
“怎了?”见她骤然停步,归海鸣行至她身侧,沉声道。
“我……我,”小竹瞪大了水灵灵的眸子,讷讷地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既然是闹妖怪的地方,当然是有些不对劲的,”毕飞笑着接口,小声道,“咱们四处看看,或许能察觉些蛛丝马迹,瞧瞧究竟是恶妖作祟伤人,还是善妖无意为之。”
就在三人驻足低语之时,那一头,蔺白泽已领着陆灵及其余众人,穿过城门,步入街巷之中。他回头一看,见三人还在磨蹭,张口便唤:“几位渡罪谷的师弟师妹,动作都带快些!妖异作祟,人命关天,耽误不得。陆师姐,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是转头问陆灵的。显然是蔺白泽对三人的拖拉不满,但毕竟他们不是十方殿弟子,他也不能越俎代庖,当着陆灵的面出言训斥,便催促了两句,末了再向陆灵讨个好。不过,陆灵性子直率,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花样精,她并未注意蔺白泽耍的滑头,只是提了半月戟,大步走出,四处查探妖气与灵力波动。
众人跟随蔺白泽的脚步,穿过正街,步入窄巷,穿行于街市之中。越是前行,小竹就越觉得心中忐忑,她不由抬起眼,四下打量起周遭景致。小小街巷,分割出数家门庭小院,皆是错落有致。这些住家都颇有年头了,外墙上石灰斑驳,木门上的对联也被日头晒褪了色。
“就是这儿了!”
随着蔺白泽的话,众人停下步子。小竹驻足抬眼,只见那老旧的檐角下,挂着一只褪色的红灯笼。暮日余晖,在那斑驳白墙上打上了暖黄色的印记,晚风清扬,吹动那不再红艳的小小灯笼,红丝线穗子微微晃动,漾在小竹的眼中,竟是说不出得眼熟。
“这里……这里是……”小竹喃喃道,她慌忙转身向屋子西侧奔去,行出数十步,果然看见一座小院。院无外墙,唯有绿竹成排,而那扇篱门,早已是颓败不堪,上面布满了灰尘,险些是数年不曾住人了。
心弦一颤,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昔日景象:那个张灯结彩的元宵佳节,那个飞雪零落的小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屋外挂上了灯笼,照亮了那冷寂冬夜。她似乎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推出那扇小小篱门,小的那个裹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提着支雪白可爱的兔儿灯,大的那个白衣胜雪,发若乌檀,他探出胳膊,将小丫头高高抱起,扛在肩上……
紧跟其后的归海鸣,看见她发怔模样,剑眉一挑,沉声询问:“小竹,发生何事?”
“我,我和师父,曾经住在这里!”小竹抬起眼,望向身侧的冷峻青年。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隐隐有水光闪动:那时的她还不到七岁,太过年幼,很多人很多事已是记不清了,她也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在七岁以前,是跟随熊猫师父住在城镇之中。不同于青川山的静谧安宁,城镇中常有欢声笑语,有和睦热心的邻里,有疼爱她的叔叔婶婶,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喂,你们两个,在那儿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
不远处传来蔺白泽的呼唤,将小竹从昔日回忆中唤出。她轻轻探出手,恋恋不舍地拂过门外竹叶,随后转身走回队伍。
只见蔺白泽立于那红灯笼之下,抬手叩响门扉。不多时,只听“咔嚓”一声,门闩被拉开,先前紧锁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一条小缝儿,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者面目来。
“娘!”蔺白泽大声呼唤,生怕老人家听不见似的。
老太太那紧张又戒备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她忙将门推开,乐呵呵地道:“儿啊,你可回来了!还带着朋友啊,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老人家热情地招呼众人进屋。众人鱼贯而入,十来个人登时将堂屋塞得满满的,只能干杵在那里,大眼瞪小眼。老太太又张罗着要泡茶,蔺白泽一抬手,阻住她的动作,道:“娘,你坐着,别管我们了!这些都是我的同门师弟,你不用招呼了。”
“那、那可怎么好意思?”老人家埋怨地瞪了儿子一眼,她抬起手轻轻拍了蔺白泽的脑袋,然后转而望向众人,道:“各位辛苦了啊。我这个宝贝儿子,心眼可好,就是嘴巴不招人待见,各位都是他的师兄弟,麻烦大伙儿多多担待。”
听了老太太的话,十方殿的五个弟子,忙低下头去。平日里大师兄对他们呼来喝去,威风得紧,他们倒是第一次看见蔺白泽吃瘪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陆灵和毕飞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看到老太太的慈母模样,皆是心生感慨。归海鸣和公子小白皆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小竹忍不住开口道:
“您放心吧,柳嬷……”说到这里,她赶紧截住话头,她轻咳一声,故意压低了声音,又道:“老嬷嬷,我们会照应蔺师兄的。”
听见小竹的声音,蔺白泽虽觉耳熟,但也没往心里去。毕竟诛妖盟四派弟子常一起出任务,遇见过着小师妹也不稀奇。见自家师弟们抿着一张嘴、憋着笑的模样,蔺白泽狠狠地瞪了一个白眼,然后截断老太太的话头:
“娘,你别念叨了咱们了,你不是说城里出妖怪了吗?快给我们说说!”
听他这句,小竹才恍然大悟:难怪蔺白泽火烧火燎地奔出十方殿,就连门派里无高人主持也顾不上了,难怪他诓骗陆灵一起捉妖,然后火烧屁股似的一刻也不敢耽搁,原来是惦记自家娘亲。看不出来,这蔺白泽倒还挺孝顺,还有些良心。
提到这茬儿,老太太打了个寒颤,道:“唉,你们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家里出了不少怪事。锅碗瓢盆明明摆在这儿的,第二天天一亮,我起来一看,统统都挪了位啦!”
“嘿,我以为多大事儿呢,”蔺白泽呼了一口气,道,“娘啊,是不是记错了啊?”
“你娘还没老糊涂,记性好着呢!”老太太抬起手,又是轻轻地一巴掌,然后接着道,“这怪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周围邻里哪个没遇到过?不是东西挪了位,就是干脆丢了东西没影子了!还有还有,隔壁老李家的石磨子,一转眼跑道张家的柴房里去了,你说这还不怪?城里人心惶惶,都说是闹妖怪啦!”
老人家一番话,让蔺白泽皱起眉头:若一家两家出了怪事,还好解释。但若整个城里的人都遇上麻烦,那的确非妖即怪。他安抚地拍了拍老太太的后背,劝慰道:“娘,你莫担心!这里都是捉妖的好手,若真有妖怪作祟,咱们一出手,定将妖怪打得个落花流水!陆师姐,你说对不对?”
说到最后,他凤眸一瞄,殷勤一笑,又拉陆灵下水。陆灵也是个热心肠,她当下一抱拳,冲老人家道:“嬷嬷,你放心,渡罪谷斩妖除魔,绝无二话。这件事就交给我们了!”
“好,好,好,”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连说三个“好”字,随即称赞道,“瞧这姑娘俊俏的,又这么能耐,蔺小子,你啥时候能给俺带个漂亮的儿媳……”
“娘!”蔺白泽忙打断她,找了个借口支开老人家,免得她再念叨儿媳妇,“都这时辰了,娘你做饭了没?”
大娘“哎呦”一声,急道:“你看我这一说就给我忘了,蒸了窝窝在笼上哩!姑娘小伙子你们等等,再过半个时辰就有饭吃了。”
正说着,只听里屋传来“咩”地一声轻唤,紧接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羊羔撒开四蹄,慢悠悠地钻了出来。见了羊羔,十方殿几名弟子眼睛一亮,其中一人小声嘀咕:“师兄师兄,你娘可真好,还给咱们羊肉吃啊?”
“肉你大爷,”蔺白泽拂尘一甩,冲那说话的弟子就是一眼刀,压低声音道,“那是我娘养的宠!告诉你们,谁敢打它的主意,谁敢动它一根汗毛,我就宰了谁炖汤!”
那弟子慌忙吸了吸口水,不敢吱声了,他只能哀怨地看着那白白净净的小羊羔。只见老太太弯下身,将小羊抱在了怀里,她一边轻抚它背上的绒毛,一边努着嘴轻声唤它“小乖”,然后抱着它走进里屋,张罗晚饭去了。
看见这一幕,十方殿弟子多是小声抱怨“羊肉火锅没了”,毕飞和陆灵则是感慨“老人家独居不易,养只小宠派遣寂寞”,归海鸣与公子小白仍是沉默不语,唯有小竹瞠目结舌、仿佛见了鬼似的表情。直过了好半天,小竹才哑声询问:“蔺……蔺师兄,那个,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若是十方殿弟子说这句话,蔺白泽定是一句“明知不当问还啰嗦什么”给堵回去了,不过眼下问话的小竹却是渡罪谷弟子打扮,蔺白泽瞥了陆灵一眼,挤出笑容来,道:“小师妹莫要拘谨,有什么问题,你直说便是。”
“蔺师兄,”小竹踌躇了片刻,终是出言发问,“若我猜得不错,您不是大娘亲生的吧?”
蔺白泽一怔,他右手一翻,甩起浮尘,厉声道:“小师妹,你何出此言?莫说你我终是两个门派,就算身处同门,也不该如此失礼,探听他人隐私!陆师姐,蔺某对这位师妹直言,希望你不要介意才好。”
他这句的确在理,陆灵也不便出言为小竹回护,只有向后者使了个眼色。小竹抱拳一礼,道:“抱歉,是我失礼了。蔺师兄,若您不介意,我想出门逛一逛,采办些驱邪捉妖的物件。”
“嗯,我们一并去。”陆灵接口道,而归海鸣、毕飞、公子小白三人亦出门同行。见他们离开,蔺白泽面色稍缓,堆笑道:
“陆师姐说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你们先忙,我们也不打扰。咱们便约亥时见,可好?”
换而言之,就是连这顿晚饭都给省了。对于蔺白泽能省则省、有便宜能占就占的风格,众人皆已看破,却懒得与他计较,陆灵当下说了声“告辞”,便与小竹等人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