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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寒凉,风雨飘摇。细雨如梭,在天地之间拉开一道细密的珠帘。雨滴从破庙那长满杂草、缺砖少瓦的屋顶漏了进去,滴落在倾斜着的菩萨身上。渐渐地,菩萨那温润的面颊上,凝下两行雨水印记,倒像是落泪了一般。悲天悯人的观音大世,手拈莲花,低垂着双眼,似是凝视着蜷缩在她足下的少女。
这是一间被废弃多时的观音庙。十年前,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之滨,掀起江海翻腾山摧地裂,致使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千万人背井离乡,村镇庙宇皆被废弃,沿海小村已成死寂。小竹背负着昏厥的归海鸣,无法远行,便找了这处破庙,遮雨歇脚。
少女撑着青年的胳膊,扶着他靠坐在褪了色的立柱旁,以衣袖为帕,为他擦去唇边的血迹。东海一役,归海鸣豁出性命对阵应龙,身受重创,奄奄一息。若不是师父与她及时赶到,小蛇哥哥怕是已变成死蛇哥哥了。也幸好后来有沧溟师父出手相助,否则以她“气愈术”的法力,也无法治愈对方。
正当小竹暗暗庆幸之时,忽然,手腕被人猛地捉住了,肌肤相接之处,传来冰寒触感。她抬起眼,对上的,是一双黑曜石般的墨色双眸。
“小蛇哥哥,你醒了!”小竹惊喜道。
归海鸣冰眸一黯,他缓缓松开攥住小竹腕子的手,垂在身侧,复又握紧成拳。只听他黯然道:“你该……”
“我猜你是想说,”小竹忽然将脸一板,将眉头狠狠地皱在一起,学着归海鸣那冷冰冰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你该恨我的’……”
归海鸣先是错愕,随即低眉垂首,双拳攥得更紧。瞧出他自责愧疚的神色,小竹微微一笑,伸出双手,覆上他冰冷而骨节分明的大手,轻声道:“小蛇哥哥,你千万别这么想。是的,师父走了,我好恨好恨,我比世上任何人都难过,我甚至想过追随师父上路……可是师父的死,不关你的事啊。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去怪应龙,他才是罪魁祸首。”
小竹暖热的掌心,渐渐熨暖了归海鸣冰冷的拳头。后者神色黯淡,哑声道:“若非我听信应龙之言,事不至此……”
“既然知道做错了,那就去改啊,”小竹抱起双膝,坐在他的身侧,轻轻道,“小蛇哥哥,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候,你父母双亲被天玄门的臭道士杀害,你恨世间所有人,口口声声说要把人杀个干干净净。可是后来,你却为我挡下了那个‘凶巴巴’慕子真的剑,一点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狠嘛!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口硬心软的人……”
说着,小竹仰起头,望向那垂泪的观音像,小声道:“我一直相信着,小蛇哥哥绝对不是坏人。我坚信你不会去杀无辜的人,不会杀萧行之萧公子。至于应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信了他,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做那个应龙尊者,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有你的理由……”
听她说到这里,归海鸣深邃冰眸之中,流光一闪。他咬紧牙关,隐忍不语。
小竹见状,也不催促,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也知道,小蛇哥哥你不是个多话的人,有什么事情总是喜欢憋在心里,有什么事情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扛。但咱们是朋友,不是吗?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我,再加上毕飞毕公子,正好凑足三个。我们几经困境,共历生死,这份过命的交情,又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呢?说出来,或许就能找到解决之道,而不是一个人越陷越深,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顿了一顿,小竹扬起唇角,浅浅一笑,故作神秘地道:“如果你说出来,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师父的好消息。”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归海鸣又惊又喜,急道:“仙君无事?”
小竹抽回暖热的双手,抱起了双臂,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她的小蛇哥哥,摆明了是有交有易,非等对方先开口不可。归海鸣因应龙复生、墨白身死一事,本是愧疚难当、自责万分,眼下听小竹之言,似有另有生机,他强忍心头钝痛,将陈年旧事,一一道来:
十年前,鸣蛇一脉惨遭杀身之祸,归海鸣父母双亲被天玄门人杀害。重伤的归海鸣,被墨白与小竹相救,自慕子真剑下逃脱。之后,双翼撕裂、遍体鳞伤的他,因伤重失力,坠入冰河之中,却意外地感受到娘亲内丹之妖力。于是,他跟随诛妖盟船舶,潜行至东海之滨,发现了以千万妖灵内丹铸成的七印星柱。为救爹娘,归海鸣力撞星柱,却无法撼动封印半分。就在他濒死之时,妖血沾染星柱龙纹,因缘巧合,使应龙解封化形。那时,应龙虽化得形体,但因受七印星柱的禁锢,无法脱出结界半分。应龙出言诓骗,收归海鸣为四尊者之一,并承诺:待到七印星柱尽毁,应龙再临人间之刻,便是归海鸣双亲脱困复生之时。
暗哑之声,缓缓道出前尘昔影。听到这里,小竹已将前因后果,理清了九分。她不忍地蹙紧了双眉,再度伸手,覆上归海鸣冰冷的手掌:“小蛇哥哥,你莫要自责了。你有情有义,也是出于一个‘孝’字,才会受应龙蒙骗,助他解封……”
“可因我之故,应龙才会再临人间,郭鸿飞、萧行之,亦是因此而亡。”归海鸣恨声道,他薄唇紧抿,抿成了隐忍的弧度。眼前血雾弥散,他似又瞧见了鼎山村中,郭鸿飞送走老父,最后化身为蜚,望北垂首、气绝身亡的模样。他瞧见了情深意重的萧行之,与妻子举案齐眉、相视而笑,可最终情深不寿,两人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
见他眉间成川、冰眸暗沉,小竹亦觉心头酸涩。她固执而倔强地,将自己纤细的五指,叩入对方的指缝中,牢牢握紧对方冰寒的大掌,将自己掌心的热度传了过去。她抬起眼,凝望着归海鸣坚毅的侧脸,锁定他泛红的眼眶、如深渊般黑暗冰寒的双瞳,缓声道:
“小蛇哥哥,鸿飞和萧公子不是你杀的,他们也并非因你而死。就算你不曾出现,应龙还是会想别的法子,寻找脱困解封之法。是,你是错了,你唯一错的,就是听信谗言,助纣为虐。可错了,咱们还可以改啊。师父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悔而改之,永远不会太迟。你还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把应龙封回去!”
归海鸣闻言一怔,他垂下眼,缓缓抽回手,冷声道:“不。你不过一介凡人,无异于……”
“无异于螳臂当车嘛,”小竹截断话头,她固执地攥紧对方的手,不让对方挣脱,“是,我是凡人,你们都是仙啊妖啊上古神魔啊什么的,跟你们比,我就是小小蝼蚁。但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蝼蚁也不会任人欺凌,任人踩踏。万蚁尚且能食象,小小蝼蚁也有自己的办法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一滩浑水,我是趟定了!小蛇哥哥,你可别想抛下我!”
指尖传来温暖的热度,归海鸣微微偏首,瞧见的,是一张清秀的笑靥。她那如琥珀般温润的双瞳里,如星辰破碎一般,闪烁着希望与信念的光芒。没来由地,归海鸣忽然忆起了初见之时,那个圆脸蛋、粉嫩嫩的女娃娃,扑哧一笑,团起了软软小小的拳头,对他说:
“我月小竹,今天也谢谢小蛇哥哥的救命之恩,将来如果小蛇你再遇见坏人,我帮你打跑他。”
清甜的声音,灿烂的笑容,那真挚甜美的笑容,是当年隆冬雪夜之中,唯一的温暖。时光荏苒,十年逝去,他仍记得她当日的模样,记得那琥珀色的眼眸,映着盈盈月光,笑意盎然,像是落在人间的新月。
原来,自那一天起,他的心间就已刻印下了一张笑靥,永不磨灭。
细雨凄凄,观音垂泪。冷峻的青年,微笑的少女,十指紧扣,不离不弃。
光阴似是在此停滞,静谧的庙宇之中,只闻彼此气息之声。先前一心劝慰对方的小竹,这时才意识到,二人十指交握的姿势过分亲昵,她慌忙想要缩回手,可这一次,却是归海鸣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不愿放开。
小竹轻咳一声,露骨地转移了话题:“我先前说的好消息,其实只是个补救之法。师父有位至交好友,名为‘沧溟’……”
接着,她便将沧溟那日如何出现、以及他所说的关于墨白师父复生一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少女挑了挑眉,扬声道:“……所以,只要咱们集齐了四法器,就能唤回师父!还有,按照沧溟师父的说法,云生镜本来是在师父手里的,虽然不知道后来去了哪儿,但不管怎么说,镜子的下落,师父肯定知道!小蛇哥哥,咱们还有机会。等到师父好了,咱们就去找云生镜,将应龙再次封印起来!”
闻言,归海鸣心绪为之一振:助应龙复生、害墨白仙君殒命东海,是他毕生之憾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矫正过往,扭转乾坤。这位冷峻少言的武者,郑重颔首,沉声道:“若能令仙君复生、封印应龙,归海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竹展颜一笑,朗声道:“没错!小蛇哥哥,咱们一起战!上古神魔又如何,还不是有鼻子有眼睛的?只要咱们战过,努力过,就不会后悔!”
少女晶亮亮的双眸里,闪耀着希望之光,这份不屈的战意,令归海鸣那宛若深渊寒潭的冰瞳,也为之绽放出新的华彩。后者颔首应诺,微微思索道:“若有仙界神器?云生镜,便可与应龙放手一搏。不过,咱们的对手并非只有应龙一个,其座下另外三名尊者,九煌、虚影、魂煞,各怀异能,并非易于之辈……”
说到这里,归海鸣双眉紧蹙,接着道:“当日鼎山村一役,钟无嘉杀害鸿飞,因她乃是凡人异化成妖,我并未往应龙尊者一事上怀疑。可东海之滨,四灵器集结之刻,竟是虚影取来雷鸣目,足见钟无嘉之举,实是由他暗中指使。”
小竹骇然道:“小蛇哥哥,你是说,当年将钟无嘉兄妹异化成妖的祸首,就是这个虚影吗?”
“不错,还有赤云楼楼主正德真人临终所言、教他‘炼魂灭阵’、使他动念成魔的应龙尊者,依我看,亦是虚影所为,”归海鸣冷声分析道,“应龙四尊者中,这个虚影极少露面。他一贯戴着银色鬼面,声音极是沙哑,似是刻意为之。此人城府极深,心计过人,这十年来,我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我们若要搜集诛妖盟四法器,需得小心行事,以免走漏风声,现出端倪。”
小竹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小蛇哥哥你说得对,若让应龙他们瞧出师父还有救,查到云生镜一事,那可就糟糕了。至于四法器,眼下已知定魂珠在言若诗言姐姐的手里,不过她刚刚痛失夫婿,又临盆在即,急需定魂珠保胎,这段时日,我们还是莫要打扰她的好。不如咱们先去与毕飞毕公子会和,然后寻找其他三件法器,好不好?”
归海鸣沉声应了个“好”字,随即屏息凝神,下一刻,他的额间浮现出鸣霄之印。一道宛若银月般的光华,将他笼罩其中。冷峻青年的面目上,隐约浮现出一片片铸铁般的银色蛇鳞。转瞬之间,他便化作一条颀长巨蛇,四翼齐展。他以冬日冰华般的银眸,凝望着小竹,微微沉下蛇首,示意她坐在他背上。
待到少女坐定,只见鸣蛇振翅,腾空而起,刹那间化为一道银色光痕,直冲云霄,破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