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若出手杀了月姑娘,那我必定抱憾终身,日夜饱受良心折磨……”
“你!”赵聪恨声道,手中铁笔向前插入三分,瞬间刺破了毕飞的皮肉。
只见一滴腥红血珠,从毕飞仿若白玉般的额间滑下,可他非但没有半分畏惧,没有半分恼怒,反而是扬起一抹微笑,朗声道:
“哈,人间走这一遭,总是要死的。生里来,死里去,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听他这句,赵聪愤然地送出了手臂,眼看那铁笔就要穿透毕飞颅骨,电光石火之间,忽听疾风阵阵,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一条暗红色锁链,忽划破虚空,缠住了赵聪的颈项,将他抽飞了出去!
只听一声哀嚎,赵聪的身子被抛出去丈远,重重地撞击在粗壮树干上,又颓然坠地,再无声息。其他赤云楼弟子尚未回过神,只能茫然地四处张望,忽又听一阵娇笑,葱葱绿树之中,走出一位美若天仙的聘婷女子来:
“呦,这位俊俏哥哥,奴家可不能让你死在这里呦。”
伴随着娇俏甜腻的语气,只见钟无嘉扭动着窈窕身形,款款而来。她的左手还抱着一个蓝染花布的襁褓,婴儿正发出阵阵啼哭。
赤云楼弟子见她貌美如花、笑若春风,手里还抱着个娃娃,哪里想得到方才击杀赵聪的人,正是面前这个天仙般的女子。正当一名弟子开口道一句“姑娘,请你速速离去”的时候,钟无嘉忽水袖一扬,从她的袖管中,突然射出一条布满血污的粗壮铁索,正是邪器——人屠血锁!
钟无嘉轻轻一笑,展现美艳笑容的同时,水袖翻转,血锁如灵蛇般破空而来。可怜那弟子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血锁缠住了颈项,继而拧断了脖子。
众人大骇,纷纷祭出铁笔与符咒,可钟无嘉动作更快,只见她朱唇轻启,一道碧翠青烟自口中喷出,如一条青色长蛇,旋绕住血锁。锁链之上,赤血斑驳,青烟浮动,一赤一青纠缠不休,煞是诡异。
“哎呀,看了这位俊哥哥,我还当赤云楼的郎君各个都像你似的呢,”钟无嘉露出惋惜之色,摇了摇头,轻轻笑道,“谁知尽是些下等货色,看了都嫌碍眼哩。”
说着,她“咻”地一声,扬起手中血锁,踏足挥臂,竟如飞天之舞般,旋身回转。那青赤二色的沉重锁链,在她手中却如丝绦飘带一般,回旋翻腾,扫过赤云楼诸弟子。锁链所及之处,那青烟幻化成一条条的青蛇,怒张下颚,尖牙刺穿敌手皮肤。
不过须臾之间,伴随婴儿的啼哭之声,众弟子便面呈黑紫,倒地而亡。
眼见昔日同门瞬息毙命,毕飞眼角微微抽搐,良久才蹙起剑眉,冷眼望向钟无嘉,沉声道:“为何救我?”
钟无嘉娇媚一笑,款款走到毕飞面前,伸出小指勾向他的下巴,却被毕飞扭头避过。钟无嘉讨了个没趣,竟也不着恼,只是笑着说:“奴家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话说回来,俊俏哥哥,你这细皮嫩肉的,奴家真想咬上一口哩。”
一边说着,钟无嘉探出雪白的颈项,亲昵地凑上脸来。毕飞立刻侧身闪避,就在这时,忽听林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那原本跟随在钟无嘉身侧、形影不离的化蛇,从灌木丛中缓缓游走而出。它那白色蛇躯之上,此时伤痕累累,“缚甲神符”的红色细丝,紧紧地嵌入了鳞片之中。本该灵活的蛇身,眼下却极是迟滞,那双如珊瑚般绯红双眼,默默地望着钟无嘉。
本是娇笑着的女郎,忽敛去了唇角的甜美弧度。钟无嘉眼光一寒,瞥了那化蛇一眼,冷冷地道了一个字:“滚。”
身中符咒的化蛇,却仍是艰难地扭动着蛇身,缓缓向钟无嘉靠近。随着它的动作,那缚甲红绳勒得更紧了,几乎将蛇身勒成了几段,鳞片翘起脱落,所过之处,留下白色残骸。
钟无嘉眼中神采更是黯淡,一张绝美的面容,此时冷若寒霜,紧蹙的双眉隐含暴戾怒气,宛若罗刹。再也不看毕飞一眼,她水袖一扬,身形便化为青色烟尘,遁入天幕之中。而那化蛇,一双红眼如鸽血宝玉,默然无声地望着钟无嘉离去的身影,然后它挪移身躯,缓慢却坚定地跟了上去。
青山翠岭,终归平静。只留下一地尸骸,证明方才的一场恶战。
毕飞怅然地望着同门的尸身,片刻之后,他右手撑地,费力地直起身。可伴随他这个动作,左腿伤处便汩汩地流出鲜血来,被炽火术法击伤的左胸内,更是气血翻腾。毕飞左手捂住心门,垂眸冲小竹无奈苦笑,勉强道:“月姑娘,抱歉,在下当真撑不住了……”
气息减弱,毕飞终是一个踉跄,颓然倒下。本就中了毒物的小竹,见毕飞重伤昏厥,一时气急攻心,喷出一口黑血来。就在她的意识远去、双目迷离的那一刹,透过眼前层层迷雾,她隐约瞧见林子里走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一袭白衣,身形高挑,像极了……
“师父……”
神智恍惚的小竹低声呢喃,继而两眼一黑,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那白衣人快步上前,跪倒在少女身侧,将她揽入怀中。只见他探出食中二指,点向小竹的眉心,正待将灵力注入她的体内,忽然,一个黑色物事正砸在他后脑勺上,打断了他的念诵。只听“哐当”一声响,那东西摔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正是一个酒嗉子。
“小黑白,这就是你的宝贝娃儿?”
伴着沉厚的声音,一名青衫书生,摇着折扇,缓步上前,正是那庙会上卖食铁兽布偶的摊主。而他口中的“小黑白”,不是墨白仙君,又能是谁?
墨白并未回身,只是侧目瞥了书生一眼。平日里总是如谪仙一般泰然处事的他,此时却眉间微敛,没好气地道:“你这话就跟你这皮子一样,都不经脑子。”
“哈,你还真是护短得紧。几百年的交情,还比不上一个捡来的娃娃?”
书生摇扇一笑,忽见光芒大作,金色华光笼罩了那书生周身。待到光华退去,哪里还有什么书生小贩,却是一个身穿青色战袍、背一把玄铁重剑的武将。他身形魁梧,面目俊朗,背脊挺拔,单单不言不语立在那处,便显出一种英武之气。只是他嘴角上扬,勾勒起戏谑的弧度,笑容带着些痞气:
“就你那刚解封的破身板,还想逞英雄施展化生诀,我说,究竟是谁做事不过脑子?”
话音未落,只见那武将单掌一翻,一道炫金真气自他指尖窜出,径直没入小竹眉心。转瞬之间,少女苍白的面色就渐渐红润起来,原本微弱的气息也逐渐平稳,那模样好似陷入甜美睡梦中一般。见状,墨白面色稍缓,唇边渐渐扬起惯有的弧度来,似笑非笑地道:“跟你,我就不说什么客气话了……”
“哈,”那武将昂首大笑,“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何时懂得‘客气’二字如何书写?”
墨白微微露出局促的表情,勉强笑道:“我说你好歹也是堂堂神将,咱们朋友一场,要不要这么记仇?”
那武将咧嘴一笑,从腰间掏出一只酒嗉子,昂首灌下一口酒,方才回话:“当年你口口声声答应随我修仙飞升,却忽然间没了踪影,我寻遍三界不得,还当你这畜生惹了什么事端,被人打得魂飞魄散了。想不到,十九年来,你竟然用我赠你的翡翠葫芦作结界,故意让我寻不得你。哼,你这朋友,倒是够意思。”
“喂喂,陈年旧事,要不要记得这么牢靠,真是锱铢必较的坏朋友,”墨白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该知道,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得不躲开……”
那武将又灌了一口烈酒,冷哼一声道:“哼,口口声声说什么‘避世无为’,我看你的闲事,管得比谁都多!若不是着了诛妖盟的道儿,失了法力,连禁制也维持不住,你是不是打算躲我躲到天荒地老?”
墨白面露尴尬之色,然后露骨地岔开话题:“好好好,就当是我不厚道,但你也不必化身为摆摊的书生罢?你那话说得跟珠连炮似的,我倒从来不知道,沧溟你还有话唠的潜质。”
那名唤“沧溟”的神将,将手中的酒壶递给友人,大笑道:“我这招还不是跟你学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毛团子,在断云山上絮絮叨叨,连竹子都堵不住你的嘴。这次,也让你尝尝耳根不得清净的滋味儿。”
“喂喂,我看你岂止锱铢必较,是睚眦必报才对。”墨白挪揄道,一边接过酒嗉子,笑着饮下一口。
恍惚之间,太虚流转,二人似乎又回到断云山那段对月畅饮的岁月。然而,片刻之后,沧溟便敛去了笑容,收起了他短暂的笑意。他撇了一眼沉睡的小竹,又瞧了瞧被她护在怀中的奄奄一息的鸣蛇,方才沉声道:
“你当真决定淌这一摊子浑水?莫说应龙和相柳,便是那劳什子的诛妖盟,既知那物件在你手中,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你。”
面对沧溟的质问,墨白淡然一笑,他把玩着手中的酒嗉子,不以为意地道:“畜道之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墨白能活到今天,已是占了莫大的便宜了,又何须强求什么修仙飞升?这乱世红尘,我还未曾看够啊。”
沧溟负手而立,面容之上再无先前那戏谑痞气的笑意,仿佛是带上了一层冷硬面具。只见他身负重剑、冷面默然,当真如庙宇中供奉的金刚神像一般,不怒而自威。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再不多言,”沧溟淡漠地道,“此乃神州必经之劫难,天庭神祇不会插手半分,你自求多福。”
他话音刚落,也不等墨白回应,沧溟当下转身,一振衣袖,瞬间化为一道炫金剑光,直插云霄。眨眼之间,便再也望不见了。
碧空如洗,墨白怔怔地望着那苍蓝天幕,直至良久,才缓缓垂首。却见晕厥在地的归海鸣,此时已化为人形,身上被千婴血侵蚀的伤口,已一一痊愈。一旁的毕飞亦是如此,心门与左腿上的伤势也已平复。
墨白微怔,随即举起酒壶灌下一口,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笑道:
“哈,真是个口硬心软的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