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还记得入宫那日也是一个夏日,她们这些过了初选的女子,穿着统一的青色纱裙,沿着白石铺就的石道鱼贯而行。没有人说话,也不知是因为教养女官们吓唬她们必须遵守的宫规戒律,还是未知的前途命运。
就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之中,一阵马蹄声规律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女官们喝令她们停下让道的声音。
她们都不由翘首望去——都是十三四岁的年轻姑娘,哪能没有一点好奇之心。
那是一支身着胡服的队伍,在领头的几位金吾卫的带领下,拱卫着中间一辆装饰旌牦与铜铃的马车,三匹高大的骏马不急不缓地前行,看起来是郡王的规制,只是纹饰皆不似中原之物。
巍巍上国,众邦咸服,长安人早见惯了异族服饰,但大多是带来新奇宝石香料的胡商,跳着胡旋舞、操着奇妙戏法的艺人,或腰佩弯刀的军士,甚至是传播奇异神祗教义的异族僧侣,但能直接驱车进入宫城的却不多见。
别人或许不知,凌波却猜到这必是北狄的王族来了——按高宗时封赐的品级,北狄之王比照郡王。
北狄位于中原之北,与西戎与吐蕃近邻,世代聚居在广袤的塞北草原上。人多高鼻白肤,五官深邃,男子骁勇善战,曾与大齐势均力敌,但百年前被天纵英豪的太宗降服,一分为二,西狄仍在西域兴风作浪,而北狄则从此以属国自居,与中原通婚往来,近百年来互市互通,服饰习俗愈发接近,只是血液中那股悍勇未曾稍减,据说车轮高的少年便已弓马娴熟,举国皆是控弦之士。百年间不断遭受西域第一强国吐蕃扣关侵扰,其国土却始终不曾缩减半分。
北狄王子,异族仪仗,在众人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猎奇的议论声中缓缓行过。凌波怔怔地看着,一时恍惚,不由想起了父亲。
在凌波眼中,父亲英俊儒雅,却绝不羸弱。年轻时也曾有过配吴钩、破楼兰的热血,只是因母亲过世,才歇了建功立业的心思,却仍是进了鸿胪寺,延续他将大齐国威弘扬四海的理想。
凌波年幼之时,父亲最喜将她抱坐在膝上,教她万国风俗,番邦之语,兴头上来,甚至拿出西域舆图指点江山,教她辨识,给她讲自己在随军路上的各种见闻。后来多了凌音,姐妹俩的消遣之一便是比照西域舆图你写我画,绘制她们想象中的异国他乡。
心中涌上一股温暖而酸楚的感情。还未入宫,便已开始想念。凌波深深吸气,逼退险些夺眶而出的那阵热意。
“你们可知道这车中是谁?”有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凌波认出那是左中郎将蒋家的女儿。
见周围的视线都汇聚在自己身上,那少女颇为得意:“我听爹爹提起过,说是北狄会送一位王子入京,多半就是他了。”
“入京来做什么呀?”有人问道。
那少女一噎,含糊道:“还不就是那些事呗,千秋节快到了,多半是入宫朝见吧。你们看后面跟着的车队,定是贺寿的贡品。”
短暂的骚动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凌波安静地目送着曾经存在于姐妹二人童年想象中的异族仪仗缓缓消失在宫门那头,仿佛又一次地送走了自己戛然而止的少女时代。
青色纱衣的队伍再度缓缓前行,像一道涓细的水流,渐渐汇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渊溟。
正式见到那位北狄来的大王子,是凌波入宫后的第一次千秋宴。
时节已由盛夏转为暮秋,御园中已是草木稀疏,颇见萧索,便以绢纱做花、绞绡铺地,装点得有如春日一般。瑰奇特异之灵石,艳美珍奇之花木,雕栏玉砌,华馔珍馐。身着锦衣的婢女内侍如流水般穿梭来去,低眉垂目,轻盈无声,井井有条,只有如花般绽放的彩色裙裾在廊上拂过,尚衣局的绣娘们花费几个月心血精心制作的花鸟鱼虫,在行走之间活灵活现。
那时的凌波已成功被选为平南公主的教养女官,此时就立在小蛮身后,遥遥看着对面席上,一身中原服饰的龙溟披着雪白狐裘,在今上应许之下,悠然起身。
他长身玉立,面容俊秀,看起来更像是书香世家的公子,而非流淌着彪悍善战血液的异族武士。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恭敬行礼,负手而立,低沉浑厚的嗓音稳稳地念出平平无奇又中规中矩的贺寿长诗,眉目清朗,神态从容,丝毫没有客居他乡的窘迫,面上映有秋日的暖橘日光,远远看去,犹为温润如玉。
就连女眷席上,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嗡嗡的议论声中夹杂着刻意压低的惊叹与少女娇羞的兴奋,即便是彼时尚未留头的小蛮,也忍不住盯着看了好久,问她这是不是她刚教的“有匪君子”。
凌波哭笑不得,恍惚中又想起了父亲,不知父亲是否也已见过了这位北狄王子,是否也同她一样感到意外呢?
或许是因为想到父亲,凌波对他不由得多了一分关注。龙溟终于有所察觉,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正面相对,凌波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男子五官深刻,鬓如刀裁,斜飞入鬓的剑眉下一双幽深的凤眼,虽然面色有一些病后的苍白,却掩不住天生尊贵的英武之气。
隔着翩翩起舞的人群,凌波仍然感受到了他眼中的探究。那道目光淡淡,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距离感与压迫感。她自觉失礼,恭敬揖首,避开了他的视线。
后来她才陆陆续续知道,有些她也曾听父亲提及,这位北狄大王子原本排行第二,还有一位庶长兄。去年北狄王带着两位王子突然发兵攻打西狄,连克数州之地,将西狄迫入婆罗科努与霍拉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再不能纵马劫掠,祸害四方。
这场大战持续了十个多月,十分惨烈,西狄损失了近十位在他们族内位比亲王的贵族将领,而北狄王则失去了他的长子,龙溟就成了北狄的大王子——既嫡又长,战功赫赫,似乎下一任北狄王已经没有悬念。
可惜他也受了重伤,传言未必活得过这个年关。战败的西狄不甘心丧失大片土地,借机挑动北狄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大齐何尝希望这昔日劲敌当真重新一统,派西域都护率三十万大军屯兵武威。
国内局势不稳,国外重兵压境,于是他便撑着重伤之躯,千里迢迢赴长安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