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尘土飞扬,缓慢前行的队伍随着看不见尽头的黄沙古道一路蜿蜒,两旁稀稀落落的枯树参差峥嵘,似乎也蔫答答的没有力气。队伍中有人步行,有人乘车,有老有少,有粗布衣衫,也有锦衣绣服,面上多少带了些不知前路的迷茫。
不久以前,于他们而言,叛军兵临潼关同今上最宠爱的贵妃心爱的波斯猫吃的有多么精致之类的消息别无二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也不曾料到这么快就变成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切肤之痛、生死攸关。
凌波与小蛮就混在这支队伍里,正坐在运送物品的马车上。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规律地响着,道路两旁的景象,很快从郭村变成荒野,远处,城墙的影子若隐若现,那是他们不知何日才能重归的故里。
初遇时,她们很有默契地谎称自己都是宫女。天子脚下讨生活的人们对皇宫、皇室敬为天神,连带着对她们二人也礼遇有加,那坐得起马车、雇的了护卫的富户还起了心思让年长些的凌波教家中女眷规矩礼仪。
凌波对此心中有数,拿捏一二便欣然应允,算是为二人谋了份庇护。也是从他们口中,凌波才知道这短短数日之间,京畿之地已是风云突变。叛军在行宫扑了个空,分出一支追击圣上一行,其余的迅速大兵压境直逼长安。长安城群龙无首,如何挡得住势如疯虎的叛军?这座城高池深、粮秣足以支撑一年以上的帝国首府,竟然不足一日便易主了。一开始,叛军还能守得住君子协定,可长安的富丽繁华,有几个人抵挡得住这般诱惑?以前是人们拼命想要挤进长安,如今却反了过来,争先恐后想要逃走。长安的乱象很快波及了周遭的市镇村郭,时不时便有不知哪路的军士劫掠一番。虽然故土难离,但还是有不少人决定举家避祸。
凌波本拟沿渭水去寻她的族伯与族兄,凌音若是顺利逃脱,也一定在哪里。可却得知那一带临近漕运渡口,就在前日被叛军攻占,乃至渭河沿岸都是重兵把守,猿飞难过。
凌波心急如焚,不知道阿音他们是否如她交待的那般,及时南下避开了此祸。可她再急又能如何呢?乱世之中,人力是如此渺小!
凌波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因此,当嘈杂声远远传来时,她甚至没有留意,直到驾车的马夫当胸一箭,痛呼一声翻到在地,才猛然惊醒,连忙拉着小蛮跳下马车,一把压到了马车下面。
那车夫就倒在她们面前,眼里全是不敢置信,胸口的鲜血迅速染红了粗布棉衣,混着泥味汗味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虽然已见识过行宫的尸横遍野,但前一刻还操着不太标准的官话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人,下一刻就变得声息全无,死不瞑目,这种冲击还是让她们面色惨白,心脏狂跳。
原本整齐的队伍像流沙一样四散开来,不断有人被叛军追上,一刀砍下。刽子手们高声笑着、叫着,仿佛在参加一场盛宴。四周的惨呼越来越多,一声一声仿佛都响在耳边,她们甚至能够听清利刃戳入皮肉的噗噗声,或是重物击打骨头的咯吱声。
凌波连忙捂住了小蛮的嘴,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对她们以礼相待、给她们一饭之恩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她终于一狠心,偷偷摸出车底,从某个死人手中掰出一柄匕首,一把砍断马身上的绳索,拉起小蛮放于马上,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眼中泪水横流,凌波却顾不上擦,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一般,拼命地策马前行。
忽然,有闷雷般的声响隐隐传来,远处天际,一道烟尘滚滚而上、迎面而来。
这是一队黑甲骑兵,负刀持弓,蒙尘的甲胄长靴是如此的风尘仆仆,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腰背挺直,无一丝倦意松懈之意,浑身是掩不住的沙场冷硬,就像是染过血的刀锋,随时准备出鞘。就连胯下骏马,似乎也带着一股沉默肃杀,载着骑士们波浪般起起伏伏,却令人感到像是在呼吸着一个人的呼吸。
凌波心中一凛,连忙调转马头,险险避开了这队黑甲骑兵。
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他们的首领,铁甲长靴,身姿挺拔,面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面具,驱策着一匹通体乌黑、骨腾神骏的神驹,如电般从她们身旁疾驰而过。
凌波怔怔地看着,脑海中有一个猜测隐隐约约,却又辨不分明,直到那队骑兵训练有素地四散开去,砍瓜切菜一般收割叛军的性命,才终于敢放任狂喜的心情——大家有救了!
局势立刻反转,刚才的刽子手,在真正的武士面前如此地不堪一击。
战斗如开始一般突兀地结束了。劫后余生的人们,狂喜者有之,悲哭者有之,顶礼膜拜者有之,在这生死之间,情绪是如此的真实,也如此地令人心酸。
小蛮扯了扯凌波的衣袖:“他们是谁?”
凌波回过神:“多半是哪路勤王军。”一出口才发现声音十分喑哑。
小蛮点点头,示意她抱自己下马。
那青年将军也终于看了过来,摘下面具,阔步走来。
凌波一下子怔在当场,这张面容,隔了近千个日夜、数百道山川,竟然再度回到她面前。
恍惚间又是当年少年,轻裘缓带,俊秀雅逸,修长的手指比白玉磨成的棋子还要温润,含笑对她说:“得知己如此,理应一醉方休。”可她只觉得不真实,现在终于明白,金戈铁马、意气风发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的手是持弓握刀的手,书卷棋子,繁花玉京都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惟有那双明亮的眼始终未变,幽深如潭,却又明亮如星,含笑时温润如玉,冷肃时锋锐如刀。
凌波的心中犹在翻江倒海,他的视线已从她的面容上扫过,落在小蛮身上,恭敬行礼:“参见平南公主。”
凌波垂下眼帘,默默地退到小蛮身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难过,一阵难堪,原来她也只是一个大难当头只顾自己逃命的俗人,再也不是那个光风霁月地教导他们何为“立身立心”的韩氏女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