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从太宗时起就极重书法。教授皇子皇女书法的先生长于楷书,当世闻名,但也因此时常被传召入宫伴驾拟旨。每当此时,便会由凌波带领着一班少年少女外带一个龙溟临帖练字——她被擢为女史便是因为写得一手好字。
那日,龙溟早早地来到授课的轩厅。
已是冬日,透过疏影横斜的梅枝和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凌波俯首整理字帖的身影。她仍是一身浅青色宫装,披着一件灰色斗篷,本是暗淡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有种别样的素净清雅,襟口处一圈白色兔毛,又显出几分灵动活泼,衬得容颜似雪,明眸如星。她抬首看来,盈盈施了一礼,发上的银色步摇微微晃动。
轩厅四处燃起了暖暖的炭盆,轩窗大开,好散去炭火初燃的炭气,待到学生们来,就可以又清爽、又温暖。
只见凌波,不见小蛮,龙溟就知道先生今日又不能前来授课了。凌波行事素来认真,定要提前做一番准备,确保万无一失才肯放心。
龙溟朝她颔首回礼,不料她见到自己竟是十分惊讶,似乎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今日被召去伴驾。殿下若有不便,可不必前来。”
龙溟挑眉,仿佛在问,我有什么好不便的?又听她提醒道:“今日是腊月初三。”
龙溟恍然,他们北狄风俗,每年腊月初三祭祀先祖。他并非遗忘,可这里既无辽阔的草原、翱翔的雄鹰,又无标志着历代北狄王赫赫战功的石人阵,更加没有他的族人,区区仪式,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这遥远的异乡,还有一个人会替他记得。转念一想,却又了然,凌波一向细致妥帖,这群皇子皇女,不论受宠与否、地位高低,她都会一一关照。
龙溟拱手一笑,短短时日,汉家礼节已做得十分熟练:“我并无不便。不过,仍要多谢韩女史。”他的官话说的十分熟练,只是仔细听来,起承转合之中尚有一丝生涩,配上那道好听的嗓音,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凌波想他自有缘由,并无意探问,本想客套一番便罢,但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想要探听父亲的只言片语,竟破天荒地自报家门:“殿下不必客气,此乃分所应当。家父供职于鸿胪寺,且年轻时曾随军参与过鹰娑川之战,一同平定过西域叛乱,年幼时经常听他提起贵国风俗,因此熟悉些罢了。”
听她提到鹰娑川之战,龙溟顿觉尴尬。凌波的说法已经很照顾自己面子了,当年,他们分明是被吐蕃欺负得屁滚尿流才向大齐求援的。当然,北狄也投桃报李,让大齐日渐形同虚设的西域都护府重振雄威,但对于素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北狄来说,终归不是多么光彩。不过那时她尚未出生,他也不过刚刚学会走路,思及此心里才好过些。
五年前的龙溟已算得上举止沉稳、城府颇深,但毕竟还没有修炼至如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地步,心有所想,不免形之于外。
那一点蛛丝马迹并没有逃过凌波的眼睛——察言观色乃是她在深宫之中所学的第一课。她很快意识到症结所在,可话已出口,悔之晚矣,都怪自己太想把话题引到父亲身上。她的眼中闪过懊恼与愧色,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补救。
龙溟没有想到齐宫之中一个正八品的小小女官竟然如此敏锐,一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空气中似乎漂浮着微妙的尴尬,龙溟到底是男子,先行揭过此节,说道:“原来是韩寺丞千金,难怪了。令尊风仪出众,令人见之忘俗。”
他的目光落在凌波身上,眼前少女正目光晶亮的看着自己,下颌微扬,唇角含笑,那明明十分淡定偏又竖起耳朵的小模样,让人连日来的郁郁心情,都似乎云开雾散了。
无怪乎他总觉得她明明与其他的宫女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气质却是截然不同,满腹书香,沉稳大气,原来便是家学渊源。她与父亲的感情一定十分亲厚,当听到他提起父亲之时,那双总是淡如烟水的眼睛霎时璀璨如星,藏着小心翼翼的快乐与渴望,既美得令人心惊,又脆弱得令人心酸。
龙溟垂首看她,心中有了一丝了悟,在那一刻,心中似乎有模糊的亲人的影子闪过,尽管有那么多的纷繁复杂,他竟然也是想念的。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日,他早早醒来,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他不愿意正视的想念吧?
不知归期是何期。他没有想到,会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一道目光轻而易举地勾起了乡愁。阻隔他的是山川,阻隔她的是宫墙,却又不只是山川、不只是宫墙。龙溟忽然感到与这个素昧平生、相差甚远的少女之间,似乎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情绪。
这千载难逢的柔软情绪让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醇厚好听:“若再见,我会转告令尊,女史一切安好。公主纯善可爱,很好相处。”
凌波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快乐的光芒一下子真实起来,如洒落碎金的海面,轻巧灵动,对那时的凌波而言,能轻易挑动她情绪的只有父亲与妹妹。她盈盈福身,无比真诚地向他道谢。
或许连凌波自己都不知道,她对他的好感便是始于这一份体察入微与妥帖周到。
经此一事,两人日渐熟悉起来。
代为上课的次数多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些顽皮的龙子凤孙们总要戏称凌波一声小先生。每当此时,她总会板起脸来,佯装要打他们手板——大齐尊师重道,既然是先生,自是可以不顾尊卑的。
可被娃娃们这么叫也就罢了,若是换了龙溟,那其中的尴尬就着实太过不堪,每每让凌波头皮发麻,他却似乎乐此不疲。
其实龙溟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大约是因为在这寄人篱下、处处谨言慎行的生活中,能让他稍稍出格又不会带来什么不良后果的事着实不多吧。
直到有一日,凌波终于忍无可忍,委婉地表达了能否换个称呼的请求。
说这话的时候,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芙蓉面上染着淡淡的红晕,却仍然力持淡泊宁静的模样,是独属于豆蔻年华的凌波的旖旎殊丽。
龙溟唇角微勾,凤眼中光芒闪动,看她着实困扰,从善如流倒也无不可,不过,他借机提了一个条件——便是让凌波教他弈棋。
凌波很是惊讶,原本因尴尬而低垂的眼睫缓缓抬起,露出一双带着困惑的明眸,那其中映着一张男子面容,剑眉挺鼻,轮廓深刻,更显得双目深邃如朗朗寰宇,此时含着微微笑意,温润如玉。可或许是千秋宴上那第一眼的印象太过深刻,她总能从中看出淡淡疏离。
可在这深宫之中,谁人又不是如此呢?
是了,他想学棋,没什么奇怪。他时常像是一个最好学的学生,求知若渴地学习着大齐的一切,观察着,倾听着,也思考着,什么都学的很快、很好,便是再挑剔的先生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但……为什么是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