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久没见面了……不过看起来，你倒是格外淡定啊，林先生。”
“别误会——久别重逢，自然是欣喜之事。但可惜，这些阴云密布的日子里，拜访这座小院的老朋友实在有点多，我都被磨得没脾气了，呵呵……”
十月的京域，夹杂着寒意的风掠过林书野小院中的枫树，由盛夏的青郁化作一片血色的赤红。一片枫叶乘着轻风飘摇而下，恰好落在树下一张小茶桌的一杯清茶之中。茶桌两侧，两名年逾古稀的老者对面而坐，一位便是这小院的主人林书野，另一位则是应主人之邀来到京域做客的长武世家现任老家主、林书野数十年未见的挚友，长武南门。
“你已经下决心除掉你的那个学生了吗？”长武南门轻轻拂去眼前清茶之中漂浮的枫叶，呡一口茶，淡然问道。
“……唉，他已经走上了邪路，我已经拦不住他了。”提起武云天，林书野的心中总是会升起阵阵的遗憾与忧愁，不禁摇头叹息道，“就算我不除掉他，国家也已经铁了心解决他了——更何况，若是我不出手相助，仅仅让安全局与军方的人行事，凭着那小子的本事与势力，京域势必会经历一场大乱。你我都很清楚，这样的混乱对于京域意味着什么。至少，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观了。”
“我当然明白。”长武南门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但……难免还是觉得可惜。我也曾见过你的那个学生——他很优秀，各种意义上的优秀。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所见所思，和你一样，比此世的绝大多数人都远太多了……”
“……也就那样罢了。”林书野冷哼一声，“当一个人陷入自以为是的时候，他和此世的愚人没什么两样。他本可以避免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但膨胀的力量还是让他对于自己不应该触及之事产生了渴望。”
“不过，话说回来，”林书野话锋一转，重又露出了微笑，“对于我新找到的那个小子——你怎么看？”
“那个……陈正昊吗？”长武南门回忆了一下，也露出了会心一笑，“不得不说，你的眼光真是无比的毒辣啊——当初来J国传刀的时候，我便察觉到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感觉——那张和善的笑脸之下，隐藏着比当初的你更可怕的阴影。而一年前的‘蓝孔雀陨落’，则是证明了我的预感。智慧、力量、意志……除了野心，他几乎与当年的武云天无异。”
“他……会成为下一个武云天吗？”
“……难说。”对于长武南门的质疑，林书野沉吟片刻，语气依旧有些犹豫。“但我并不认为他会走上武云天的道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依旧没有被力量撼动信念。”
“或者说，如今的他根本就没有……信念？”长武南门问道。
“不可能的。”林书野微微一笑，“只不过，他的信念，你我是无法理解的。”
“无法理解？……”长武南门蓦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之中拿出一件皮革包装的物事，“和你的这份委托有关吗？”
“呵，一把年纪，嗅觉倒是和当初一样敏锐。”林书野笑着喝了口茶，点了点头。
“两年前的我可是破例亲自接下了你的私人委托，铸造了这杆长枪。”长武南门带着些许的无奈打开了包裹用的皮革，被截为两段的长枪闪烁着摄人的寒光。“但你只是让我保管好它——甚至没有告诉我它究竟作何用。”
“抱歉，抱歉。”林书野惭愧地一笑，将枪的两截拼在一起，一杆锋芒闪耀的长枪便握在了他的手中，“不愧是长武啊，年岁越长，手艺倒更为精进了几分。两年了，也辛苦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我保管得这么完美。”
“所以，如今……它终于要露出它的锋芒了？”长武南门问道。
“这件事，可并不是由我决定的。”林书野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手中的长枪。
“那是他的回忆，我可无法决定它是否会露出锋芒，更无法确定它的锋芒会划破谁人的身躯。”
谈话间，小屋中的一位少女缓缓向枫树下的茶桌走来，为两个老人面前的茶杯又斟满了香茶。
“小玟，收好长武老先生的……‘礼物’。”仔细端详了片刻，林书野又将长枪拆下，重又裹入长武南门带来的皮革之中，将其交给了前来斟茶的林玟。“找个合适的时刻交给那小子——或者，呵，按照你自己打算来吧。”
“明白了，老先生。”林玟微微一笑，接过了林书野手中的长枪。
“这是……你的外孙女？”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的面容，长武南门的脸色中闪现过一丝讶异。“和她……”
“长武。”林书野的声音显然严肃了几分，面色如冰霜一般肃杀，“……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了。”
“抱歉！”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的长武南门连忙止住话头，“是我的疏忽！实在抱歉！”
“呵呵，一把年纪了，也不怕在晚辈面前失态。”沉默片刻后，林书野又恢复了平日里调侃的语气。“小玟，回屋吧——若是武云天那里有事找你，你便去处理吧。”
“明白了，老先生。”说完，林玟便带着包裹回到了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长武南门骤然变化的脸色。
“林，你疯了？！”果然，林玟的身影刚一消失在屋门内，长武南门便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担忧，“那可是你的亲外孙女！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比你更清楚，长武。”面对长武南门意料之中的震惊，林书野显然很是无奈，“唉，女大不中留，无论是哪一代，都是如此。”
“难道，林姑娘她和那位陈正昊……”长武南门一愣，仿佛也想起了什么，不禁叹了口气。
“……和她的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林书野委婉地承认了长武南门的猜测，“而我……和当初一样，又一次对这丫头做出了退让。”
“所以就如我所说，你还是那么善良。”长武南门笑着安慰道，“棒打鸳鸯这样的事情，无论何时，林，你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唉……只希望这不会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说完，林书野看向头顶于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赤红色的枫叶，长叹一声。
“镜花碎时，才知世无多路；水月散日，方晓爱恨皆空。”
又一阵秋风扫过，一片脆弱的红叶攀着上升的气流一路扶摇而上，飘向了远处的天穹。红叶赤色如血，在穹际的阴云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地凄美，正如这片阴云之下，一些不甘平庸人最后的落幕。
【二】
京域的阴云之下，有人苦苦思索着局势的走向，有人安然布置着自己的猎场。
“……所以，武先生，你还是没有放弃你的打算？”
“呵呵……文森特先生，如果我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全盘放弃，你觉得……这还是我武云天吗？”
武恒总部的大厦之中，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武云天正在与远隔重洋的文森特先生通话，进行着……最后的交谈。
“不过，我还是感谢你高抬贵手，”想起先前田一贤与武知易在曼德莱城中的经历，武云天的语气之中充满了阴阳怪气，“居然舍得放我的女儿和两位我所派的人平平安安回到Z国。”
“呵，我怎么敢呢？”安阑洋彼端，文森特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莫名的无奈。“武先生的‘’千金和那两位在曼德莱城可是帮我解决了不少麻烦啊……我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怎么会对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起异心呢？”
“哈，何必和我演戏呢，文森特？”听到文森特声音中的无奈，武云天会心地一笑，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我相识多年，对于彼此是个什么样的人，再清楚不过了。”
“武先生，你……”显然，敏锐的文森特感受到了此时武云天语气之中的一丝异样，声音也不禁变得迟疑起来。
“刚刚我得到了消息，Z国安全局开始对驻京域的军队进行排查——凭借我对他们办事效率的了解，我在军中安排的内应难逃此劫了。”武云天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至此，武恒在京域内外的援助全部被Z国安全局切断，现在的我才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武先生，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会更改我现在的立场的——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协助你了。”文森特坚定的声音如同一把刺入武云天心头的利刃，毫不留情。
“哈……我当然知道。”见文森特对自己的话中之意产生了误解，武云天心中感到一阵苍凉，“我也不曾希望你能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帮我一把——或者说，我的女儿和田先生、林小姐能够安然无恙从曼德莱城回来，这件事就可以让我很感谢你了。”
“……唉，武先生，”沉默了许久，文森特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惋惜与不解，“这一局棋已经下成死局了，你又何必坚持下去呢？据我的了解，贵国行事一向心怀宽念，若是现在你放弃自己那不切实际的计划，向安全局投诚，以阁下的实力与价值，我想贵国不会对武恒痛下杀手的吧。”
“……你说得对。”沉吟许久，武云天的笑容显出了一丝邪气。“我已经身陷死地了——但我的计划，可没有失败。”
“什么？！”文森特的声音颇为震惊。
“很多年前，从踏上这条不可能的路开始，我就考虑过即将付出的一切代价——自己的生命已经微不足道了，我甚至考虑过我所在乎的人，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所创造的一切。而现在，我的妻子已经于十四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女儿也在小田先生的保护下在此世的某处过着安静祥和的生活。至于武恒，大概是注定要成为我的陪葬品了。”
“这样的结局已经比当初我所构想的地狱般的终幕好太多了——如今的我，可以无牵无挂地亲手执行计划的最后一步。我的老师曾对我说过，人的生命的确很重要，但在漫长的人生中，人总会找到一些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的价值。”
“你……真的找到了？”不知为何，此世的文森特的语气中竟有一丝羡慕。
“是的。”武云天的声音格外决绝。
“我的一生，呵，也可以说很精彩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这背负无数精彩与罪恶的生命不过是最后的一枚筹码。我将在人生的终幕将它押上赌桌。”
“至于结局如何，文森特，希望你能替我见证——但愿你真的能活到见证那一幕的时刻。”
“……你知道，这并不可能。”文森特的声音忽然释然了，恢复了过往的笑意。“不过，武先生，平心而论，我很佩服你的意志——一个不可能的梦，你做了二十多年，为之努力了二十多年，甚至不惜与自己所爱的国家站在了对立面。我倒是很期待，在我们于地狱相见后，我们的后辈是否能够活在你所期望的世界之中。”
“哈哈哈，谁知道呢！”武云天突然大笑道，“所谓未来的希望，不过是此世的人们一厢情愿罢了——正如年轻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会亲手创造自己所期望的世界。不过，若是连这一厢情愿都消失了，那未来又有何意义呢？”
“……祝你好运吧，老朋友。”交谈的最后，文森特的声音是武云天前所未闻的温和。“我们会在地狱再见的。”
“地狱再见，文森特——希望你的结局比我好一点。”直至诀别之时，武云天还没忘记戏谑一番。
当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挂断时，武云天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不禁从办公椅上起身，望向窗外的阴云。天色越发的凝重，阴云之下的京域，依旧是往昔庸庸碌碌的模样。
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度，但在武云天心中，这位多年前被自己救下的人质、如今M国的一方霸主，才是自己于此世不可多得的知音之一。当他知晓本被自己置于棋盘上的Z国政府终于醒悟并且对他进行反攻之时，他已经明白，灭亡只是早晚的事情了。一直密切关注着京域动向的他越发感到自己时日无多，能在这最后与这位已经不会再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知音聊上几句，也算是有所慰藉了。
自己的计划不能以自己生命的终结而宣告失败——这是武云天对自己最后的要求。
意志应当被传承下去，为了……拯救此世。
至于以何种方式，是否与自己所想的相同……直到此刻，武云天才明白，或许并不是那么重要——毕竟他所在乎的，和自己的老师从来都是一样的，哪怕立场截然相反。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不是么？
“武先生。”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武云天转过身来——是从RM大学刚刚赶来的林玟。她的手中，拿着一件用皮革包裹着的物品。
在林玟与田一贤奉武云天的命令护送武知易前往M国并平安归来后，武恒上下已经在无形之中承认了这个陌生的少女作为武云天心腹的身份，对她的防范松懈了许多——虽然武云天从来没有亲自承认过这一点。。
“怎么了，林小姐？”武云天看着林玟手上的陌生物件，眼神之中感到有些困惑。
“林老先生让我将此物转交给您。”林玟神秘地一笑，悄声说道，“他说，这将帮助您在关键的时刻争取到陈正昊的立场。”
武云天疑惑地接过了物件，拆去了外面的皮革包裹，露出了闪耀着寒芒的枪锋。
“这是……？”
“他所背负的过去，本可以……毁灭他的过往。”林玟的声音格外认真，掷地有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