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按照您的指示，赵方开已经被京域警方带走，目前被暂时羁押在观察室里，据说精神状态不对劲，可能下一步要进病院。今年的财务工作暂时沿袭去年的计划，具体情况还请您在后天的年会上再作指示。”
“嗯，做的不错，平远。”
看着眼前向自己回报处理赵方开工作的儿子，张晦明心中的欣慰之情不言而喻——从前就被身边的老友戏称为“老古董”的他对于子承父业的传统有着莫名的执念，为此他没少顶着外人的指指点点，从儿子幼时便悉心培养他在商业方面的才能。虽然现在想起来，当初年轻的自己确实有几分“鹰爸”的味道，但好在如今的儿子很是争气，在打点公司上下、处理应急事件上颇具天分，谦逊干练的行事风格赢得了公司里新老骨干的一致认可，甚至超越了当年的自己，假以时日，张晦明相信自己能够骄傲地将整个明台公司交给张平远。
但现在，作为一名父亲，年近天命的张晦明显然更加担心儿子的终身大事。
“等等，平远。”思虑良久，张晦明最终还是选择叫住了汇报完工作、即将离开办公室的张平远。
“怎么了，爸？”张平远停住了脚步，转过了身。
“……晓慧的事……”一向果敢的张晦明莫名有些迟疑，“这次她回来，你怎么看？”
提起董司慧，心中一直有所挂念的张平远也顿时变得吞吞吐吐，不见了往昔的果断爽快。
“……爸……”
“无妨，说真心话就好。”见儿子似是有所顾虑，张晦明鼓励道。
“……您知道我对晓慧的态度，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能把她放下。”终于，犹豫再三，张平远还是向反对二人儿女之情的父亲道出了自己的心声，眼神中莫名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说实话，对于晓慧能够再次回到明台公司帮忙——哪怕就这一次，我都感到非常高兴。虽然多年不见，我想象过她变成的任何模样，但从这一次来看，晓慧除了比原先冰冷凉薄了许多外，对我……嗯……我敢确信，和我一样，她的心里依旧放不下我。”
“确定不是错觉？”看着儿子少有的为感情认真的模样，张晦明调侃地一笑。
“绝对不是。”张平远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唉……”沉默许久，年近半百的张晦明看着眼前儿子执着的模样，不禁长叹一声，“若不是当初之事让晓慧变作如今的模样，我又怎么愿意做这两情相悦的棒打鸳鸯之人啊……”
“爸……”提到这儿，张平远也不禁叹了口气——虽然血气方刚的自己并不在乎，但自小善解人意的他明白父亲的顾虑。如今的董司慧，虽然依旧深爱着自己，但十几年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心理暗面，谁也不敢保证她的性格与价值观发生了怎样扭曲的生长。作为父亲，张晦明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媳妇是这样一个孤僻而暗藏危险的少女，哪怕她与自己的儿子彼此相爱。
“……所以，当国安局给我发出关于那个组织邀请了董司慧的通知时，我才会接下了这一次所谓考验的主考官一任。”张晦明继续说道，“和你一样，晓慧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你也清楚你董叔叔和我之间的关系。当初晓慧的母亲拒绝了我们明面上的帮助，这些年虽然我在暗处多次协助，但她们母女依旧孤苦伶仃，我心中甚是惭愧。晓慧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虽然我不清楚这个组织邀请晓慧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应该是直觉吧，我觉得在那群和她似是同病相怜的孩子的陪伴下，晓慧会走出心理暗面，甚至脱胎换骨，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甚至，从其中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
说到这里，张晦明故意看向张平远的脸色——果然如他所料，尽管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但此刻张平远的脸上写满了不满与担忧。
“你也应该学会相信他人，儿子。”张晦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现在你也应该清楚，晓慧，已经不是跟在你身后、需要你保护的那个柔弱的女孩儿了。她现在，恐怕正如那个组织所言，已经是一位俯瞰此世的真龙。如今的她，也能够独当一面了——而现在，她需要机会，寻找一个归属于此世的全新的自己。”
“到那时，我才会对晓慧真正放心……”
张晦明话锋的转变，让张平远脸上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毕竟父子连心，张平远很清楚，一旦父亲真正认可董司慧，自己与表妹的感情也便有了希望。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多谢父亲。”
看着先前还对自己无声抗议的儿子转瞬间便欣喜地鞠躬道谢，张晦明内心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果然，想让这孩子放下晓慧，比登天还难。
“张总——哟，小张总也在啊……”办公室外，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打断了父子之间的密谈——那是跟随张晦明近十年的私人司机，老钟。
“钟叔好。”张平远礼貌地向老钟打了个招呼。
“好了，平远，我这儿还有些文件，你先帮忙处理一下。我有事儿出门一趟。”张晦明吩咐道。
“是，父亲。”心情不错的张平远没有细想，便答应了下来，兴致勃勃地又一次投入了工作之中。
这孩子……心情一好，警惕性都放下来了。
张晦明暗自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挂着善意的笑容，跟随着老钟走出了办公室。
【二】
“好大的雪啊——老钟，找到人了？”
“是的，张总。董小姐现在……在城北封山附近的墓园里。”
“……走吧。把我送到那儿就好，到时候不必跟着我，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
“好的，张总。”
北方的寒潮来袭后，京域的大雪一直没有停下。人迹渐稀的封山之畔，冰冷的墓园已是一片苍白，无人问津的墓碑披着寒冬给予他们的白色的斗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身着灰色长大衣的董司慧静静站在他父亲的墓碑前，沉默地如同墓园门前的石雕。晶莹的雪花落满了她黑色的长发，乍一看去，仿佛苍老了半生。
由于不愿回忆起过去的痛苦，她已经许久没有来到这里了。她知道这或许对父亲很是不敬，但相比那虚无缥缈的灵魂，显然她更不愿承受现世给她带来的痛苦。
回忆中的父亲，和当年的张叔，还有公司里的的许多元老，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永远都是那么的斗志昂扬。而如今，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人，在一次次的意外与计划之中，老去，离开，甚至前往另一个世界。现在公司的那些外表光鲜亮丽、掌握众多员工 “生杀予夺”大权高层元老，在董司慧眼里，只是一群将近风烛残年的中年人，在往昔峥嵘的加持下带领公司走向新的辉煌的同时，却只能在情感上抱团取暖，用曾经美好的回忆让自己陶醉。
呵，董司慧不禁暗自冷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困足于过去的阴影之中，一败涂地的赵方开已经向她展示了唯一的悲剧结局。靠着旧日留存的不多的美好苟延残喘，当这盏仅存的火光被冰冷的现实无情熄灭时，清楚自己能量的董司慧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
是时候忘却过去了吗？董司慧喃喃地问着父亲的墓碑，问着大雪中迷惘的自己。
“晓慧，你在这儿啊。”
张晦明的声音将董司慧拉回了现实。她忙将发间的雪花捋去，看着眼前风雪中半佝偻着的张叔缓缓向自己走来。
“张叔……”看着张晦明已经初现蹒跚之态的步伐，董司慧的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悲凉之感。
“你父亲有担任公司首脑的才能，我保证，”张晦明凝视着那渐渐被大雪掩埋的墓碑，半跪着轻轻拭去墓碑上的雪花，露出了“挚友董陵台”的字迹，“唉，又是一段往事——那时候，我和他爱上了同一个女人，那个人，是你的母亲，楚晨。”
“啊？！”董司慧有些惊讶，显然这件往事，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她从未听说。
“阿晨最终还是选择了你的父亲，我尊重她的选择——对于我来说，阿晨能成为老董的女人，她就能获得想要的幸福。我衷心祝福他们。老董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有些多心。因为阿晨的事，他决定一心将我扶上公司董事长的地位，并且一心在幕后辅佐我。唉，这小子，商场上挺灵活的个人，在感情方面心眼太实……”
“老董走了之后，我第一次看着不知所措的阿晨，心中很不是滋味。你也知道，你的母亲身体并不是很好。但从前，哪怕是生死攸关之际，她都从未有过片刻的迟疑与犹豫。我想过将你们母女俩接到家中，但阿晨一直很要强，被她婉拒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她一定会觉得我居心不良。所以对不起，晓慧，你十几年缺失的父亲的责任，原本应该是由我承担的，而我却为了避嫌，只能为你们提供暗地里的帮助……”
“那就够了，张叔，”董司慧打断了张晦明，“您说的没错，倘若您当时执意将我们母女俩接到您家中，我的母亲对您的态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父亲走后，她提到您时，并没有太多怨恨，反而有一丝感激，我想可能就是您没有固执己见吧。”
张晦明看向董司慧的侧颜，大雪伴着似有似无的泪水，恍惚间，眼前驻足于漫天飞雪中的少女仿佛就是那个在故湖畔静静等待董陵台的楚晨。
阿晨，她可真像你啊。
可惜，她终究不是你。
“我这一关就算你过了，”张晦明起身，掸去膝盖上的残雪，“后生可畏啊，虽然考验不是很难，不过能这么快察觉问题所在，不愧是被国安局那帮老怪物看上的人啊。”
“过奖了，张叔。”董司慧应答道。“您的心意，我非常清楚。非常感谢”
“咳。”见董司慧不费力气地揭穿了自己放水的真相，张晦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迅速转移了话题。“晓慧，加入这个‘伍’组织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嗯，并没有明确的打算——不过，我还是想先看看其他人，”董司慧沉吟道，“毕竟还不是很熟悉这些人，他们居心如何，我并不知晓。”
“也好，虽说其他四个孩子大部分都还算知根知底，但就国安局这次的挑人标准来看，这些孩子究竟是些什么角色还不好说。”张晦明点头道，“晓慧啊，之前的你一直把自己关在自己心里的暗处，现在不管是不是个好机会，至少加入‘伍’也算是一场不错的历练了。还是那样，有什么困难，想调查什么人，找张叔，我尽我所能。”
董司慧看着面前的张晦明，他的白发，不是雪花染就的，而是岁月留下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当初无比疼爱自己的父亲。
“那么，多谢张叔了。”董司慧的神情波澜不惊。
“另外，晓慧，原谅叔多句嘴，”张晦明的表情突然有些异样的尴尬，“你和平远的事，能放下还是尽早放下吧。张叔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想法，如果你真的喜欢平远，也不要怪张叔棒打鸳鸯——从你父亲走后，我就一直把你当亲闺女看。我不想看见自己的闺女被自己的儿子占了。你和平远都各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会遇见其他合适的人的，就像我，放下阿晨后，遇见了平远的母亲，生活依旧很不错。”
“……张叔，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我不想说谎，但，我尽量放下吧。”董司慧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天色不早了，张叔送你回去吧。”提到张平远一事时，见董司慧突然有些激动的情绪，张晦明有些莫名的负罪感。
“不了，我再在我爸门前待会儿。”董司慧说罢低下了头，继续看着又一次被雪掩埋的董陵台的墓碑。
“唉，那你要注意安全啊，雪天路滑。”张晦明似是叹了口气，趁着暮色离开了墓园。
晓慧啊……
将你父母的故事告诉你，张叔可不是想棒打鸳鸯——
张叔是想告诉你，你和平远的路，其实决定权，一直握在你自己手上啊……
自己，和表哥真的不可能吗？
看着眼前又一次渐渐被鹅毛白雪覆盖的父亲的墓碑，董司慧陷入了挣扎之中，失去的左眼莫名有些隐隐作痛。
但很快，理性使她恢复了平静。
她摸着父亲的墓碑，喃喃自语。
爸，张叔。
表哥，我可不会轻易放手。
不，能让我放弃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寒风吹起了左侧的刘海，董司慧的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的高楼。
那便是通紫阁，京域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好吧，去会会他们，看看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
过去的故事，我不会忘却，作为董司慧。
现在的世界，我要重新开启，以青龙之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