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没有梦。
这是在经历那样的人间地狱后，陈正昊第一个享受的平静的夜晚——战争对人心灵的冲击太过巨大，更何况对于他这种可以被定义为“战犯”的罪人。
睡得格外香的陈正昊在窗外映入的第一缕晨曦中欣然睁开了眼——噩梦缠身两个多月的他实在太过渴望一场酣眠了。这一天清晨，终于如愿以偿的他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能感觉到心头萦绕的恶魇正在这座京域的小屋中逐渐退散，自己渐渐能沉下心来，去思考一些先前他忽略的问题，一些常人眼中理所应当、而他却从未在意的事情。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
真好啊，陈正昊怀着莫名的欣喜打开了洗漱房的门，打算在这个难得神清气爽的清早好好打理一番自己许久未曾在意的容貌，以一个崭新的面貌迎接新的远方与挑战。
然后，就在他打开房门、正准备走到洗手池前刷牙时，他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叫——还没意识到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陈正昊只觉得脑门被什么飞来钝器命中，眼前一黑，趴在地上，久久未能反应过来。
餐桌上，从物理意义上的“飞来横祸”中恢复意识的陈正昊无奈地啃着面包，无神的双眼透露出一丝莫名的哀怨；而一旁，满脸带着歉意的笑容的林玟正剥着热乎的煮鸡蛋，给陈正昊额头上的伤口热敷。
“不好意思哈，师父，”林玟笑着赔罪道，“是我当时太激动了，没反应过来闯入的人是你，反应过激了……”
“.……唉，算了，我也有责任，刚睡醒，忘了先敲门。”陈正昊轻叹一声，苦笑着安慰自责中的林玟，“不过，昨晚你也是洗漱完才上床睡觉的，今天早上你也并没有晨练，为什么大清早的要在浴室洗澡啊？！”
“啊，哈哈，”林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不是今天中午去机场接老先生回来嘛——我想把自己打理得干净点嘛，嘿嘿……”
“.……好吧……”对于这个理由，陈正昊表示可以理解，无可奈何。“小丫头手劲儿还挺大，你究竟用什么砸我的，这么疼？”
“额……一块肥皂而已啦……”林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一块肥皂？！陈正昊后背不禁一凉。
这个距离，出于下意识的全力，一块肥皂几乎把一名成年男性打晕。要是离近点，她有意地使用全力，再加上一件比较趁手的工具……
想让自己当场见阎王，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看着依旧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为自己处理伤口的林玟，看似平静的陈正昊心底早已炸开了锅——
姑娘，你究竟还瞒我多少事儿啊？！！！！
上午11时，京域国际机场，陈正昊与林玟前去接回外出学习归来的林萧——林书野教授。
“哈哈哈……哎呀，抱歉抱歉，小子，是我们小玟下手太重了。”当问清楚陈正昊额头受伤的原因后，林书野带着善意地嘲笑安慰了陈正昊。
“咳咳，没事没事，主要是我冒失了，没有考虑到林……（被一旁的林玟斜了一眼）啊，小玟正在浴室里……”陈正昊无奈地笑道。
“唉……本来还想瞒你一会儿的，”林书野忽然叹了口气——根据先前的经验，陈正昊当然知晓林书野接下来的话语，“没想到在我外出的这段时间小玟还是没藏好自己的家底……”
“小玟的父亲——她也应该跟你坦白了吧——是Z国西南某个少数民族中的一员。小玟继承了她父亲强健的体质与阳光的性格，再加上在小玟小时候，一些安全局的老朋友经常带她去靶场放枪，所以她对于武斗之术和枪械用法也略懂一二……”
林书野的话还是出乎了陈正昊的预料——原本以为，眼前的这位林小姐只是单纯在武斗上有所造诣，现在就林书野的描述，身边这位少女可能是一位同时掌握武斗和武器的全才。
“原来如此……我们小玟真是厉害啊……”陈正昊“不禁失声”赞叹道。
“哼……你小子也别搁这儿演了……”林书野一眼就看穿了陈正昊的心思，“不过说到这儿，倒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了。”
“嗯？林老先生的意思是？”
“既然你都认了小玟这个徒弟，不教点东西说不过去吧？”陈正昊察觉到，此时的林书野笑容中有一丝阴谋的意味。“长武家的剑法，你顺便也给小玟指点一二吧。”
“啊？！”陈正昊惊异万分，“可……我在长武南门老先生面前立过重誓，绝不外传长武家的剑法啊……”
“呵呵呵……长武那个老家伙啊……”林书野的笑容越发难以捉摸，“放心，你要是把长武家的这门手艺交给旁人，他可能会找你算账——但教给小玟，万事由我担着，他应该还会给我几分薄面的。”
看着略带自信的笑着的林书野，陈正昊猛然想起，当初长武南门老先生将剑谱交给自己时，说过是“太渊”的请求，而现在……
这个老狐狸，陈正昊内心有些无奈。
“那后天早晨开始吧，我也得想想从哪教起。”陈正昊挠挠头，语气里有一种被算计了的不快。
“呵呵，不急不急，”林书野的微笑依旧没有消散，“你在京域的时间还长着呢，慢慢来……”
傍晚，为了给外出归来的林教授接风洗尘，陈正昊特意从超市里买回饺子皮和猪肉、大葱、玉米、香菇等原料，亲自下厨，剁碎、调制馅料，而林玟则在一旁包好饺子，下锅开火，一气呵成。劳顿两周的林教授正坐在客厅里，沏着从外地带回来的新茶，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两人，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了一阵阵过往的涟漪。
Z国一直有这么一句老话，“民以食为天”，而对于大半人生都在Z国北方飘零游荡的林书野来说，每年入秋时，天气转寒，他总想围在热炉旁，与三两亲朋好友一起吃上一顿亲手包的饺子——而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愿望，却成了林书野一生最大的羁绊。
幼时的他，自然是没有这样无谓的烦恼的——那时的林家虽然有些式微，却还算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族。每逢入秋，在林家最年长的长辈的号召下，林家众人分工协作、济济一堂，吃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团圆饭——当然，主菜必须是众人合作做好的热腾腾的饺子。这场规模不小的宴会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在乍寒之时，让亲朋好友们图个热闹而已。
可惜，当时年轻气盛的林书野并不能明白，这只是为了“图个热闹”的团圆饭，在五十多年前的林家巨变后，变成了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梦。
又一次吃上这么热闹的饺子，是五十多年前，他们九人第一次私下的行动成功的时候，在“老板”与“伶人”为他们在地窖里准备的庆功宴上。那一天，借着“老板”为他们准备的好酒的酒劲儿，林书野好好地哭了一场——当家族蒙冤在自己面前支离破碎、而自己除了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别无选择时，习惯了富贵生活的林书野没有感到伤心——当时的他，脑海里只剩下了“活下去”三个字。而那一场胜利虽然意义并不是很大，却让深陷绝望的他看见了新生的希望。没有了以往的亲人，但还有这么多患难与共的挚友，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继续努力，他们就能一直赢下去，能一起迎接最后的胜利，能够带着同样坐在酒桌上情投意合的她功成身退、重新过上平淡而安定的生活……
然后，在那个他一生都不愿再回忆的最后的战场，在曾经觥筹交错间夸下豪言壮语、如今倒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同伴面前，在曾经于患难之中山盟海誓、如今卧在自己的怀里黯然逝去的她面前，林书野终于明白：绝境中的胜利，一定伴随着牺牲，甚至是，挚爱的逝去。
在大劫难之中幸存的林书野并非孤身一人——她在离开前，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幸运的是，这对可怜的父女在林书野友人的帮助下改头换面，隐居于京域。女儿的聪敏伶俐、才华横溢让落寞的林书野仿佛看见了当年乱世之中兀自怒放的她，心中有了些许安慰。由于早年秘密工作的经历，林书野对于绝大多数自己的学生的背景、性格等都是了如指掌——除了那个男人。出身自一个连林书野都知之甚少的少数民族的他虽然勤劳踏实、行事灵活，但他身上的神秘感在林书野心里从未消散。当初林书野并不支持自己心爱的女儿和自己当时那个最得意的学生在一起，但面对两人的当面恳求，林书野想起了当初的自己与她。最终，在辗转反侧一夜后，林书野同意了二人的婚事，而那个男人为了让林书野放心，主动同意入赘林家。
婚后如胶似漆的小夫妻一度让林书野认为自己没有看错人。于是，在女儿与那个男人成家后的那几年，林书野又一次恢复了林家过去的传统——每一年天气入寒之时，女婿与自己都会准备好饺子皮和饺子馅，一家人在欢声笑语中包好饺子，下锅煮好，一起吃一顿没什么特别意义的团圆饭。那种久违的幸福感，让半生善恶做尽的林书野时常露出真挚的笑容。他终于放下了悬挂了半生的心，放下了一切黑暗与绝望的过往，准备在家人间氤氲的温暖之中安然迎接自己的结局。
但，命运，并不给这个早已疲惫不堪的老人这样的机会。
女儿的意外离世，是上苍给予林书野的最后一击——也是极其致命的一击。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对谁都是极为深重的打击，更何况对于与女儿相依为命近三十年的孤独的林书野。但在女儿头七的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绝望到极点的林书野反而觉醒了当初的冷静——将尚且年幼的林玟锁在房内后，在女儿的棺材前，林书野厉声质问自己那个神秘的女婿女儿离世的真相。
而那个男人的回答，让他如五雷轰顶般不敢置信——他甚至再一次拔出了那把长武南门赠给他、曾经助他斩敌无数的长刀，架在了那个男人的脖子上。而男人毫无惧色，只是漠然地注视着女儿的棺材，眼神中只剩下了歉疚。
然后，一位不速之客闯入了气氛异常可怖的灵堂，告知了林书野所有的真相，并且给了他这一生唯一一次选择……
那把长刀，最终还是从林书野手中滑落了。男人打开了棺材，背着女儿冰冷的身躯，默默地与那名不速之客消失在满天飞雪的长夜中，留下了年幼的林玟和再一次陷入孤独的他相依为命……
林书野并没有阻拦那个男人不敬至极的行为，出于那位不速之客的说辞与男人斩钉截铁的保证——其实，他别无选择。他可以是此世独一无二的“太渊”，但那个不速之客，对他来说，她就是上苍……
随着林玟的成长，林书野的绝望也逐渐被生活磨损。他清楚林玟的性格，表面古灵精怪、不拘一格，内心却还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渴望着一个能够叩响自己心门的男生——就像她的母亲当初那样。而问题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个他亲自推荐给“伍”的少年、一个温文尔雅、颇有心机的少年、一个困于心魔、甚至不惜引起战祸的“战犯”，真的能给林玟她想要的吗？
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就像当初那个男人与自己女儿的爱情一样。直到最后一刻，林书野都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对女儿不顾一切的深情——而在自己眼里，他并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而这，只能是他的观点了。
呵，神啊，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吗？
“老先生，饺子熟了，可以开饭啦！”林玟清脆的声音将深陷回忆中的林书野拉回现实。眼前，陈正昊捧着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餐桌。林玟摆好三副碗筷，笑着招呼客厅中坐着的他来吃这顿同样并无什么特别意义的……“团圆饭”。
透过刚出锅的饺子腾起的水汽，林书野恍惚间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容。
夜深忽梦少年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哼，生活。
继续走下去吧，这一次，谁对谁错还不一定呢！
小子，别辜负我啊！
“来了来了——嗯，猪肉玉米的，小子，手艺不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