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来,绮云衣不解带地陪在母亲的身边。王妃直视着绮云的眼睛,眼中似有期盼有不舍,有时话到嘴边又不语。绮云知道母亲有很多话想说,她也有很多事想要问母亲。她等待着,那一天终于来了。
冬日的阳光正暖,这一日王妃的身体居然奇迹般见好,能坐起来了。绮云扶着母亲躺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和煦的阳光能够融化冰雪,却化不开母亲眉间的郁悒。王妃支开了下人,握着绮云的手,说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震动了绮云的心,扯拉着她的神经。她反握着母亲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是个很悠长的故事。原来,王掬烟是王妃的化名,她本名许嫣,是魏国平舒侯许谦的女儿。许谦,代郡汉人。永嘉之乱后中原大乱,他在颠沛流离中长大。少年时文才出众,擅长天文图谶之学。他得知魏道武帝拓跋珪积聚力量,准备复国,跋山涉水领全家前去投靠。被任命为右司马,为拓跋珪出了不少的计策,而且屡立战功。曾帮助拓跋珪灭掉夏王赫连勃勃父亲一族,抵挡燕国慕容垂的来犯,是辅助拓跋珪称帝的重要汉臣。
少年时的许嫣争强好胜,跟随在父亲身边,看着他屡立奇功,受到皇帝的封赏,心中不服气。想乱世之中,女子也能立功,平时舞刀弄枪,一心想要当个女将军。许谦也很开通,让她跟随在左右,上战场冲锋陷阵。
许嫣曾问父亲,我们身为汉人为什么不迁往南方,为什么要辅佐鲜卑族?许谦对她说,他不是辅佐鲜卑拓跋氏,而是辅佐天下人。中原五胡乱华,战乱不息。拓跋氏民族政策开明,仰慕中原汉文化,任用贤能,德政和军政并举,将来消除分裂,还一个太平盛世。
说到这里,王妃拍了拍绮云的手背道:“你的曾祖父冯和,祖父冯安当年没有衣冠南渡,而是辅佐鲜卑族的燕国君王,也是希望有一天看到北方统一,中原消除战乱。这,比什么都重要!”
绮云答应道:“消除战乱,民族融合。我们这一代人,如若做不到,我一定让冯氏后人,继续去做!”
王妃点头继续说道:“当时,后燕国慕容宝率兵进攻魏国,拓跋珪派你的外祖父向后秦国君姚兴求援。你外祖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动了姚兴。姚兴派大将和魏军的合力反击后燕,魏军胜利。从此,魏国与后秦关系非常友好。
但是,后秦姚兴帐下有一名骁骑将军赫连勃勃。赫连勃勃深恨你的外祖父辅佐魏主灭掉他的家族,又恼恨他说服后秦与魏国友好结盟。所以,他想方设法报复我们许家。
他见了我之后,设了一个圈套引我深入,后来不敌被俘。不等我拔剑自刎,将我打昏。等我醒来时,被送到了赫连勃勃秘密豢养杀手的琅鸣谷,并用药物抑制我的记忆。在琅鸣谷,要想活命,每日和杀手一起训练,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有一次,他们给了我一件任务,这次暗杀的对象是魏国平舒侯许谦。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我潜入侯府袭击他,打斗中他被我击中要害,同时他也拉下了我的面罩,他惊呆了。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临终前看着我的眼神……他的鲜血喷在了我的脸上。那一刻,我的记忆恢复了,是父亲的血唤醒了我的记忆。
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平舒侯府的。我没有意识地一直走,走出平城,走出了魏国,走进了居燕山。深山中,遇到了你的皇伯父和父王,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说罢,王妃用力探起身子,指着屋中角落的柜子道:“云儿,你打开柜子,把最底下一层的暗格打开。”
绮云依言打开柜子,手摸到底层的隔板上有一个微小的凹处,手指用力掰开,里面有个暗格。绮云拿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上面是幅山水画,有亭台水榭,还有山峰佛塔。
王妃让她把画卷好,说道:“云儿,母妃的时间不多了。有两件事情,你一定要记好,你先答应我。”
绮云用力点头,含泪道:“母妃有话尽管吩咐,云儿必定遵从,绝不违背。”
王妃道:“第一件事,母妃去后,你不许报仇。”绮云一动,王妃按住她的手,止住她的话,“不让你报仇,是因为他们太强大,强大到你无力去对抗他们。母妃年轻时颠沛流离,后来受你伯父和父王庇护多年,又有了你们兄妹几个。如今老天妒忌我的幸福,要收回去,我也了无遗憾。我只担心你们兄妹几个的安危,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若哪一日中山王府有难,要靠你们兄妹齐心。”
“母妃放心,云儿竭尽所能。只是……”
王妃打断了她,此刻的她力气似乎大了很多,眼睛清亮,精神如常。绮云悲痛万分,知道是母亲回光返照。
王妃道:“这第二件事,就是这幅画卷,你要好好收藏,画上画的是……收藏传国玉玺的地点。”
绮云震惊万分,按捺不住要起身。王妃忙按住她,接道:“我的时间不多,你让我把话说完。一入琅鸣谷,终生都难以脱离。为了保住我们中山王府的安宁,我想到了盗取传国玉玺作为交换的筹码。所以,经常借看望宋贵妃,频繁出入皇宫。最终以假代真,把传国玉玺盗了出来。这时,你从关中逃出,讲述了赫连勃勃的种种残暴之举。母亲想那赫连氏若得了玉玺,只怕天下人都要遭殃。所以,玉玺至今还在我的手中。”
王妃停了一瞬,喘了一口气:“玉玺也不能交给你父王。玉玺只会给有为英主带来福祉,否则只会带来灾祸。所以,你把这幅画带离中山王府,若遇明君方可以把画交出去。否则,你就让玉玺……永远在世上消失吧。”
绮云手握画卷,仿佛有千金重,喃喃说道:“母妃,事关重大,我怕挑不动这个担子。”
王妃疲惫地说完,手抚摸绮云的秀发,叹道:“这两件事有了着落,母妃心中的大石,也就落地了。最后,只有你的终身大事,让我牵挂。云儿,找个贴心知音人,简简单单地,过一辈子。粗茶淡饭,虽然无味,但却是……真滋味。”
王妃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去,眼神黯淡下去,“时至今日,我别无他求,只希望……我的云儿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一生……”说罢,王妃了无生息的阖上了双目,手从她的头上慢慢滑落……
绮云猛然身子一震,再难抑制悲痛之情,伏倒床侧,放声恸哭。
王府内挂起了白幡,丧事冷冷清清的由绮云三位兄长操办着。直到王妃即将入殓,中山王冯弘才被皇帝允许从边关回城,掬烟临死前都没有见上他一面。冯弘手抚掬烟的眉目,悲伤愤恨,失魂落魄。
绮云见了,心中叹道:父王一直在权衡母亲和兵权,终究屈服于皇权,心中必定充满了恼恨和无奈吧。
绮云跪在母亲的灵前,眼中的泪水干涸,眼睛生疼。她默默抚摸着袖中的画卷,脑海中是母亲对她的遗言。想少年时的母亲,嫣然如画。她一个大家闺秀,在战场上厮杀,那需要多大的勇气;被俘失忆后,在琅鸣谷是怎样熬过那日日夜夜;杀死自己父亲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心痛。
亲人对面不相识,手刃亲人,看着父亲倒在自己的剑下,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恐怕莫过于此。乱世之中,像这样的悲剧,还不知有多少。什么时候,能够结束这般四分五裂的局面?什么时候,能够天下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