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兰殿,绮云让春竹生起了火盆,并吩咐她请义隆前来绮兰殿。然后,她喝命众人退得干干净净。
“云儿,你冷吗?怎么生起了火盆?”义隆迈步进来,有些诧异地问道。
绮云不答他的问话,向他行了一礼道:“多谢义隆哥哥,我的身子大好了。今日,朝影宫的宫主墨川给了我这个。”说罢,她掏出名折递给义隆。
义隆打开名折,浏览了一遍,面色一喜:“正是这份名折。”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抬头对绮云道:“云儿,委屈你了。你把这个喝了吧。”
绮云没有多问,接过药瓶,仰头喝下,淡淡地道:“义隆,这些人你现在能用,但日后也小心警惕些,人心是会变的。”
绮云向他伸出手,示意道:“这名折中的人也不是每一个都能为你所用的,我要再筛选圈划一下。”
义隆见她诚恳,不疑有他,把名折还给绮云。绮云一手执名折,另一只手甩出一块布帛,扔在义隆的脚下,痛心地指着他道:“义隆哥哥,还有一事绮云要请教你,这布帛之上写的事情是否属实?”
义隆见她神情异常,心中疑惑,捡起地上的布帛。一看之下,脸上血色尽褪,瞬间变得煞白,惊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绮云见他上前,后退几步,把名折晃了晃,放在火盆的上方,沉声道:“义隆哥哥,我要听实话。”
义隆忙伸手止住她,艰涩地点点头:“上面孔宁子、邢安泰他们供认的事情,都是……真的。”
“原来如此……”绮云瞬间流泪满面,悲怆地质问道:“他们是你的亲哥哥,你竟然如此设计谋害他们?”
义隆吁了口气,清淡的目光宛如寒夜飞雪,一字一句,带着几分苍凉的笑意:“云儿,自古皇家就没有父子亲情、兄弟之义。哪一朝、哪一代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曾记得,我四岁时,父亲命刘粹辅佐我镇守京口,防御卢循民变之乱。他从来就嫌弃我,只是把我推入火坑。让我去京口,拿我作个挡箭牌,为了安定那些作战将士的心,但一旦城破,我便会被碎尸万段。当年,我站在城楼,看着无数的人在城楼下作战,厮杀震天,血流成河。人命如此轻贱,有如蝼蚁。那时起,我便知道,这世界没有什么人能作为依靠,一切只能靠自己!
回到太尉府,我更加隐忍蛰伏。一次,义符把我的头按在湖水里,差点要了我的命,可是路过的人居然没有一个出手阻止,最后父亲也只是责骂义符两句了事。那天起,我便暗暗发誓,有遭一日我定要站在权力的顶点,让天下人对我俯首称臣。
从懂事起,我既受尽身体的折磨,又受尽别人的冷眼。家中只有长姐仁慈,还算照顾我。还有,绮云你在刘府也是寄人篱下小心谨慎,与我同病相怜,有时互为依靠。看着义真和你最好,我只能默默在一边看着。
什么叫做委曲求全,什么叫做卧薪尝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其中的艰难痛苦。刘义符只是比我早生一年,便可以轻狂傲慢、为所欲为。绮云,你说,都是同父所生,为什么我和他们的命运竟会如此的不同?”
“那义真呢?义真对你也算不错。你为什么对他下手?”
义隆没有答是也没有说不是,眼中的暖意褪尽,冷如寒冰,只是从唇间吐出一句:“生在帝王家,既是他的幸,也他的不幸。这是他的命运。”
绮云听了,如同身陷冰窟,从头凉到脚,伤感地说道:“我明白了。你以我为棋子,千方百计地谋划,如今获得了你想要的一切,皇位、地位、权力已经尽收囊中。我自小在刘家长大,受你们庇护和照顾。但从此以后,你我各自东西,地分南北,天涯海角,两两相忘。”说罢,将手中的名折递给他,决绝地道:“给你!”
义隆接过名折,这是他朝思夜想的东西,此刻握在手中,心却被掏空了一般。他胸口一阵气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急忙用手捂住了嘴,缓了一缓,揣测着问道:“云儿,你从此以后,会永远离开我?”
绮云毫不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义隆猛然抬头,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如果,我不要这个名折,你会留下来吗?”
“义隆,这份名折对你是权力、是自由。你筹谋了那么多年,怎么会放弃呢?况且,义符和义真因你而殒命,我又怎么会留下来?这宫殿虽然富丽堂皇,却令我喘不过气来。你是天生的王者,刚毅果决,心机似海,你很适合那个位子。”绮云沉缓地答道,悲凉之意尽显。
义隆上前一步,攥住绮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道:“多年来,我韬光养晦、苦心经营。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实实在在地……”
绮云决绝地打断了他的话:“义隆哥哥,这是云儿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是高高在上的南朝皇帝,将来会名垂史册,不再是小时和我相濡以沫的义隆哥哥。你想要的已经到手了,我身上的毒也已经解了。我们再也不用纠缠,我要去该去的地方了。义隆,我们……后会无期。”
此刻,义隆明白过来了,就算是登基为帝,手握实权,拥有天下,但也有一些是自己永远无法拥有。
他的身体经过调理,旧疾很少发作了,但此刻熟悉的疼痛从心尖丝丝溢出,一点一点渗到他的四肢百骸……手足再没有力气。他的手放开绮云的肩,后退了一步,低声问:“云儿,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一早。”绮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好,我明天送你。”义隆从唇齿间挤出的每一句话似耗尽他所有的力气。绮云低低地回道:“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你每天都很累,而且你的身子不好……不要来送了。”
第二日,天未亮,绮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袱,腰束长绫。出了绮兰殿,便见到义隆的清瘦的身影隐在暗色中,七月的天,他的身上竟似寒露深重,脸色苍白,嘴唇微青。原来义隆担心她不告而别,竟在绮兰殿外等了半夜。
他望向她,轻声道:“我送你一程。”
她无声点头。
如此,他送了一程又一程。
直至快出建康城,她望向北方说:“不必再送了。”
义隆轻抚着她的鬓发,轻声道:“等我这边一切妥当了以后,我会派人接你回来的。你好好爱护自己,你回来的时候,一根头发也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