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时光被拉长,场景被扭曲,所有的中心都集中在夙止那间小小的木匠房。
自从那日她从灵山归来之后,又将自己封闭起来。除了偶尔喝口清茶,吃点甜点,不眠不休地****,一把又一把尖锐的箭支从她被划了无数道血痕的手下打磨出来。
她漆黑的眼睛里说不清带有什么情愫,只如一汪清泉没有涟漪。这一做便是三日。
“姐姐。”门外莫凉轻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夙止手上的刻刀顿了顿,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大王来了。”莫凉道。
夙止将手上的刻刀放下,起身拍了拍碎屑,缓慢地拉开了门。门外,苏孤容一如往常意气奋发,英俊潇洒。
莫凉福了福身,退去,徒留他们二人。
苏孤容的精致的脸上,有未刮尽的胡渣,一双眼睛依旧狡邪。他伸出手将夙止的手扯起来,蹙了蹙眉,“还是半分不懂爱惜自己。”
夙止不露神色地将手抽出来,扬起嘴角笑道,“大王怎的来了?”
“想你。”苏孤容沉着声音道。
夙止微愣,一时间竟晃了神。她眼前的苏孤容好像一瞬间褪去了满身的倨傲和冷漠,和当初那个折磨她的他判若两人。
夙止不答话,苏孤容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直到,苏孤容伸手将她头上的木屑用纤细的指尖捏掉。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再耳后,才启唇出了声,“阿止。”
他道。
阿止两个字,蓦然揪起夙止的心口,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扣住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手指略微颤了颤,还未抬起,苏孤容便将她扯进怀中。用力地想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
“不要恨我。”他将她困得半分动弹不得,温热的呼吸从她的脖颈传到她的耳垂。他用长满胡渣的下巴轻轻在她脖颈上摩擦,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不恨你。该如何不恨你。夙止无法挣脱,索性也不挣扎,那些破碎得将所有细微末节都勾起的记忆在她脑中挣扎。她只是睁着眼睛,任由他抱着。
“莲迟渊要和繁锦公主和亲了。婚期已定。”许久,他说。
夙止静止不动的身子因为紧绷略微颤抖,她不可抑止地轻轻蹙起眉头,眼神晃动,那些胀痛得温热的液体将整个眼眶席卷得通红。
“苏孤容,你记得你做过的梦吗?”夙止咬了咬嘴角,最终说。
苏孤容一愣,他轻轻地放开夙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夙止仰起头对她笑笑,“忘了对吗?我都还记得。”笑完挣脱来苏孤容的怀,对他摆摆手,“进来吧,外面太冷。我最近没出门,也不知道阿柒她们买的茶叶好不好喝,给你泡一杯可好?”
苏孤容只是凝视着她,点点头。他静坐在木椅上,她便在一旁泡茶,那些墨绿色的茶叶在温热的水中挣扎沉浮,盘旋,碰撞,最终深深地沉下去。
苏孤容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木桌,眼睛不曾离开过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他满心牵动,本以为这个消息会让夙止失了魂魄,最起码也要大哭一场,却不想她不但没有询问任何,还一如云淡风轻,气沉丹田。
“戏子的下落怎样了?”夙止将茶斟酌了片刻,伸手递给她。
“你猜得不错,除了浮华没人再有这个本事。浮华的青林岛不小,想去直接救人劳兵伤财,翌昼又联姻,势力扩大数倍两方夹击,不能轻举妄动。”苏孤容将茶杯放在鼻尖,眼睛半眯,“应该不错。你泡茶的技术极好。”
“噢,那都是在启山跟莲迟渊学的。”夙止笑嘻嘻地说。
这句话夙止说得淡然,苏孤容却有些愣了。“你,不难过吗?”
夙止一屁股坐在苏孤容对面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她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道,“呦,自己泡的就是好喝。”见苏孤容还在盯着自己看,哈哈大笑,“哈哈哈,容王好奇心也这般重啊。”深吸了一口气,慵懒地伸出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看着苏孤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水汪汪,“难过?你觉得我该难过?我难过又能怎么样,我难过你就能放我走了?我难过莲迟渊这辈子就不娶别的女人了?我难过你就能把我师主,师姐师兄的命换回来,就能怜悯我还我自由了?还是说,我难过我就能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如果可以。”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又笑了笑,“如果可以,我想难过死,哪怕再让我中一次血瑰之毒,幻境之痛,在所不惜。嘿嘿。”
她是笑着说完的这些话,而苏孤容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苦涩。那些,他折磨她,他恨她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苦涩,好像硬生生地被夙止喂了一杯黄莲,从舌尖苦进心里。从未后悔过的他,竟一瞬间想将时光拉回,想将他给她的痛从她脑海中抹去。好像也是这一刻,他以前的所有的行为都有了一个解释。他一直不肯承认的,他竟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爱她。
他,爱她。
“况且,我不过是一个小婢女,而且。”顿了顿道,“茶凉了。”夙止敲了敲苏孤容的杯子。后面的卡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来。况且,她的身世还是一个致命的关键,所有事情都乱如一团麻。就算真的,莲迟渊要为她出兵,恐怕也会犯了众怒。说到底,她跟他太过遥远。
所以,做好自己能做的,还清自己能还的。这就是夙止现在唯一的想法,虽然,她亏欠的人太多了。包括,他,苏孤容。但是那又如何,她还活着。而且还要更精彩地活着。
苏孤容没有问夙止的下半句,将微凉的茶饮下,扬起嘴角笑笑,“等这场大战结束,我就给你自由,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夙止手上的杯子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苏孤容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我说,我认输了。以前的事,都是我糊涂,一心想着能将你身上利刺拔尽。日后,我不会再强迫你任何事。只要你能安安静静地呆在我身边。如何?倘若大战过后,你还想走,我不会拦你。我会一点一点地恕清我的罪。”
夙止想找一百个借口说明苏孤容在撒谎,但他却半分戾气没有,只是看着她,柔声地说。难道,他是真的喜欢自己。因为喜欢,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困起来。
不要想,夙止,不能想。夙止眨了眨眼,将手上茶一口灌入,这剧情完全不按照逻辑出牌。他宁愿她跟她一样所付出的都是假的。这样,她兴许会好过一点。
“开,开什么玩笑。”夙止嘴角抽了抽。
“可饿了?”苏孤容没有接夙止的话,只转移了话题,轻声道。
夙止摇摇头,这绝对是在做梦,都说她夙止反复无常,却不想苏孤容也是个精神分裂患者。不知道古代有没有这种病,倘若有,他绝对是晚期。不可质疑的。
似乎是有意也似乎是无意,苏孤容道,“十天之后,莲迟渊大婚。可想去看?”
夙止心口一震。苏孤容大笑,“若你想,我带你去。”
苏孤容出去的时候,夙止还坐在木椅上失神。她手指深深地攥起,握紧。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这就是差别,即便她夙止被抓,即便她夙止死去,他依旧是翌昼的天子,顾及的依旧是翌昼的子民,她与他再亲昵也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认可。朝中大臣只当她是卑贱的婢女,君莫问道她是霍乱天下的妖孽,谁人不盼她死去,谁人在乎她的生死。
但偏偏。这样的她,却成了引起战争的引线。
错综复杂。迷乱不堪。累。真累。
夙止趴在桌上,感觉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将她笼罩隔绝。眼睛轻轻闭上便沉入梦想。好久,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苦不堪言了。好久,好久不曾这样自私,自私地希望能摆脱一切,失去所有的记忆,渴望自由了。
睡得很快,夙止在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天亮。
苏孤容昨夜将夙止抱回房间就连夜赶回了主城。以至于夙止早上醒来的时候,在听闻苏孤容走好,心里无名一空。想必是自己太需要安慰了,竟连一个仇人的好都有些贪恋。但苏孤容他又有什么错,说穿了都是自己造成了。没有她卷入,多好。
“姐姐。你都发呆发了很久了。想什么呢?”莫凉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走进来。
夙止笑笑,“没什么。在想一个人。”
“渊王?我听阿柒说,姐姐的心上人是翌昼的渊王。”莫凉捂着嘴笑嘻嘻地道。
“嗯。可惜他要娶别国的公主了。”夙止也笑。
莫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她蹙了蹙眉道,“什么?”
夙止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就别打听这么多了。小屁孩。姐姐我都没惊讶,你惊讶个毛啊。真憋屈。”夙止睡了一夜,精力又恢复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摆弄着放在内阁里的屏风,“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阿凉。”
莫凉原本就没听懂夙止的抱怨,这会更是被问得一愣,愣是半天接不上来话。
夙止盯着眼前的屏风,“我决定了。”
莫凉眨了眨眼,“姐姐到底在说什么?”
夙止回过头对莫凉嘿嘿嘿嘿地笑道,“我在想,横竖都已经这样了。想也白想。走,姐们带你霍乱天下去。”
这一个霍乱天下,其实就是夙止转移注意的方式。她怎么会去霍乱什么天下。转移注意力才是正道理,若不是这样,想必自己早就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