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冥主出手,藏书阁的困境很快得以解除。那棵古怪的大树在封离轻轻一挥手中化为乌有,满树的白色藤蔓也逐渐收紧蜕化,变成一条拇指粗细的藤鞭回到白渊手中。唯独可惜的是,一品灵器聚灵鼎底部被戳了个大洞,灵气外溢得七七八八,基本是废了。
随后,众人被无昼遣散,他自己则退去了百尺开外的院墙门口守着。
现场只剩下冥主与淮久,还有两个灰扑扑的孩子。
孩子们总算不哭也不闹了,淮久觉得自己的头疼症都缓解了几分。
白渊拿回了母后的遗物昆绫,又认了这样厉害的人当亚父,心情立马雨过天晴,好得不得了。她一个劲儿地眨巴那双碧玉琉璃眼,绿幽幽的眼珠子里水光盈盈,堂而皇之地盯着封离一瞧就是老半天。她那双眼睛实在太过清透,看人的时候总好似用了全副心意一般,瞧得情真意切,叫人不忍心拒绝。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淮久的错觉,她发现白渊那双眼睛好像会变颜色,昆绫回归之后,那碧色瞧着竟越发深邃了。
玄夜也在看封离,却是有点怯生生地,又带着浓浓的好奇。他以往对封离过于畏惧,以至从不敢太明目张胆地正视和打量他。如今有了白渊打头阵,他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淮久左看两眼,又看两眼,心里百无聊赖地想:这是要干什么,都不说话,打算就这么相顾无言到天黑么?哦,不对,“相顾”都算不上。冥主他老人家眼神还不知搁哪儿飘着呢,压根没往底下看,就这场景,顶多也只能叫“单顾”。
“咳,我觉得吧……”淮久忍无可忍,终于决定还是由自己来打破僵局。
没想到她才出声,冥主也随之开了口:“你们想变强吗?”
虽然封离的目光没落在人身上,但他这话的指向却是十分清晰。
反正不是对我说的,淮久心想。
不过,她还是有点儿惊讶。听冥主这话,莫不是要打算收徒啦?要是真能得到冥主的亲传教导,那这俩孩子的前途无可限量啊!尤其是阿渊,她要能好好炼化体内的全部灵力,未来还不知会有怎样高绝的成就呢!淮久只是那么一想,就觉得莫名激动。
孩子们愣怔了片刻,随即异口同声地答:“想!”
封离又道:“哪怕,为此需要忍受苦难和孤独?”
自古以来,少年人身上总有许多毛病,也容易受到外界蛊惑,在方向不明的时候容易心生动摇;但少年人的心性亦是最为单纯和坚韧,他们是这世间的未来和希望,若能好好教化,坚定信仰,他们可以为了心中的目标而不惧风雨、勇往直前。
孩子们的回答还是异常一致:“是!”
封离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到两个孩子身上。
于白渊而言,不论她平素有多么贪玩调皮不着调,她也从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她是昆仑墟未来的神君,她的身体里传承着母后的灵元和意志,她要替母后、更替自己,好好地活,活出最好、最值得骄傲的一生。所以,她一刻也不曾落下过修行。
于玄夜而言,他的内心深处从小藏着一个梦,梦的尽头有一人。这人是全族的信仰,是漆黑的地底造化万物的神明,是他毕生的向往,他希望能离那人更近一些。
封离点点头:“好,记住你们的回答。”
随后,就见他抬起手掌,掌中运出一道诡谲秘法,随着秘法施向空中,虚空上方赫然破开一个大黑洞,洞里混沌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却能感到一股极强的灵力隐隐要突围而出。
在场三人俱是一震。
如此庞大的恶念之力汇聚一处,这地方莫不是……
封离对淮久道:“你不是一直好奇禁地里有什么?”
淮久心想:果然是禁地“雪染春秋”的入口。这禁地是冥主用自己的恶念之魂打造的,从未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踏足过。她当然好奇,好奇得抓肝挠肺,可也没胆子去看。
封离看着那结界入口:“出来吧。”
出来?淮久一愣。怎么,雪染春秋里竟还藏了个活物吗?
淮久第一反应之所以是“活物”,而不是“活人”,是因为业火城上上下下的所有族民全在她的掌握之中,不可能还有其他族人是她不知道的,她对这一点十分自信。
故而当结界里真走出来一个人时,她受到的没有“惊”,只剩“吓”了。
她看清了来人长相,半晌,才机械地转过头:“冥、冥主……他、他是……”
若说玄夜跟封离相像,那无非是指他的五官眉眼继承了封离,但性格气质却是决然不同的,综合下来,也顶多就是相像个四五分。可现在从雪染春秋里缓步走来的这个人,同样一身墨色,从头黑到脚,身形既不过分清瘦,也不太显健硕,遒劲有力得恰到好处,步伐不紧不慢,显得沉着稳重,五官轮廓立挺,周身气息浑厚,整体下来,一句话概括——这人就是冥主封离的翻版。两人不光长得像,气质像,就连散发出的威慑力都如出一辙。要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人瞧着还挺年轻,比冥主少了一分严肃庄重,略显有些稚嫩。
封离回答了淮久的疑问:“寒彻,我的长子。从今日起,他就是业火城城主。”
淮久已经彻底风中石化。
谁能来告诉她,自家高贵冷艳的冥主大人,动不动就多个儿子是怎么回事?!
当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冥主,突然心血来潮要去人间看看,淮久当即一百个不同意,因为人间早已不是过去能跟其余五界分庭抗礼的人间了。
身为这世上唯一一个后天降世的先天神,戮神昙华乃是天地根建木上结出的一朵优昙花,其神力精纯而强大,比之开天先圣有过之而无不及。昙华在临死之际,以优昙花为介衍生出无上远古禁制,将人界九洲彻底封印,致使人间灵脉被切断,从此再不得使用任何玄法道术,人族再修不出金银铅三花,无法得道入圣,寿命大大缩短,沦为完完全全的“普通人”。那之后,人界亦不再受诸天神佛所掌控,未来的命运变得神秘不可测。
这般情况下去人间,意味着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冥主,要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会饿会渴,知冷知热。淮久简直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离奇的场景。
可冥主说要去,淮久也不能阻拦,只得立马开始盘算,要准备多少东西才好。
谁知封离下一刻又说:“我自己去,你看家。”
淮久于是深深受到了打击,觉得自己“失宠”了,连封离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
淮久生平有两大爱好:一是贪恋冥主举世无双的美色,二是调戏打趣大护法无昼。
眼下两个心头好去了一半,她立马就悲伤难过起来,平日里爱听的小曲儿不听了,爱看的人间小话本不看了,就连最心爱的书也不写了,终日茶不思饭不想,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眼见人都清瘦了一大圈,原本就懒散的骨头架子越发支棱不动,窝在封离常坐的那张纹龙雕花椅上,一窝就能窝上十天半个月,一根手指头也不挪,只是望着大门口叹气。
无昼知道她在想冥主,自己也想,不知冥主头一回去人间会遇见什么,有没有危险,不能用法力的话,冥主能不能适应,可他再想,也不会如淮久这般。
要说淮久跟他唯一的不同,那就是他把封离当主子,淮久则把封离当美色。
淮久迷恋冥主美色这事儿冥族人尽皆知,她就是喜欢封离那张脸,喜欢得恨不能揣进兜里随身带着,什么时候想看都能拿出来大饱眼福一番。可不光是她,冥族的男男女女哪个不喜欢?只不过,人家不敢像冥司大人这样明目张胆罢了。要说淮久是因为看不着封离的脸而失魂落魄,这也说不过去,因为冥主过去随随便便闭关个百十来年的时候,淮久也一样是看不着的,她可从不曾这样过。那她如今这般究竟是为什么呢?无昼想不明白。
直到无意中听到冥司府的两个掌事丫头谈起此事,说冥司这是“相思成疾”,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无昼才第一次晓得了“情”之一字,但也仅仅是晓得而已,他根本不懂其中的含义。可明明不懂,他心里却又觉得不大好受,就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闷闷地。
好在,冥主这回去人界时间不长,六十载春秋一过,他便返程了。
淮久得知了消息,欣喜若狂地冲出门,她甚至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表达一星半点对冥主的思念之情,就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件,脸色一瞬变得好似见了鬼一般。
她颤颤悠悠地抬起手,戳向封离怀里白花花的一团:“这、这是个小娃娃?”
封离点头。
淮久深吸一口气,竭力抚平皮肤下疯狂乱窜的青筋,心惊肉跳地问:“哪、哪里来的?”
封离风平浪静地看了淮久一眼,语出格外惊人:“我生的。”
淮久当即如遭雷劈,还是万马奔踏、五雷轰顶的那种,不光脑瓜子劈糊了,连灵魂都被生生劈出了窍。她一个腿软,白眼一翻,直挺挺往后倒去。
还好无昼眼疾手快,飞快将人抱住,这才免了她五体投地的惨局。
淮久靠在无昼怀里缓了老半天,总算缓过神来。
她简直欲哭无泪。
自家美貌绝伦的冥主大人,这就被人间哪只猪给拱了?
才不过区区几十年,冥主就失了身不说,居然还生了个娃娃出来!
如此白璧无瑕的绝世大美人,天上地下到底谁有资格跟他滚上一张床?!
连自己也不行!!!
呜呜,冥主大人您怎能随意与人苟合呢,您难道不该独自美丽,孤独终老吗……
封离对淮久惊天动地、变幻无度的丰富表情不予置评,只面无波澜地看着她,等淮久好不容易能听进人说话了,才平静道:“这孩子名唤玄夜,以后就交由你来抚养,你且好生照料。”说完,将襁褓中熟睡的婴孩顺手放进了淮久怀里。
淮久顷刻间冷冻结冰,冻成了根扎扎实实的冰柱子,艰难地托着白娃娃一动也不敢动。
这种刚出生的小婴儿在她看来简直比蚂蚁还要脆弱,吃饭会噎着,喝水会呛着,大风一刮就走,大雨一淋就坏,太阳一晒就能世间蒸发,怎么可能养得大!
淮久整个人都魔怔了。
无昼何曾见淮久这般“悲痛欲绝”过,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带对向来景仰膜拜的冥主都生出了一丝小小的怪罪。他想,分明是淮久先喜欢冥主的,可冥主外出一趟回来立马就移情别恋,还连娃娃都生了,真是……真是大大的负心汉!
这会儿他早就忘了,人家冥主可压根儿没搭理过淮久。
从小玄夜被抱回来的这天开始,淮久就再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幽冥宫里终日状况百出,东边日出西边雨,忙得不可开交。淮久本就不多的耐性,被这脆生生的小少主一点点榨得精光。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拖油瓶,能活着养大已经是她用尽洪荒之力的结果了,绝不能再要求更多。
离奇的是,淮久这么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养娃方式,居然还真把玄夜顺顺当当养大了。
等到玄夜终于出落成一个俊美无双的小少年,尤其那双亮闪闪的黑眸子里仿佛住着一对小精灵的时候,淮久的心态彻底发生了改变。
在她眼里,玄夜已不再是那讨人嫌的小爱哭鬼,而是血统纯正的封离二号。
淮久当下就发誓,从此她要洗心革面,好好当“后娘”,势必把玄夜教成她喜欢的样子。
封离虽然长得好看,但性子太冷,往往不能叫淮久的色心得逞。
玄夜就不同了,小胳膊小腿的,哪里拗得过淮久这只居心叵测的大尾巴狼?
正所谓教育事业要从娃娃抓起,淮久秉承着这一理论,亲自上阵,言传身教,在灌输了无数歪到天边外的世界观后,玄夜终于如愿以偿地长成了只纯真无害的大白兔。
而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封离,竟也从没说过半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