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九空再醒时,已换了天地。幽蓝雾气将他团团围住,耳边是宏大的水声。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少年没有急着起身,坐在地上认真回忆起了自己的死亡。
那是一个过于冰冷的故事。货车追赶着父母,把他们过早带离了他的身边。福利院的生活里容不下英雄与怪胎,而牧九空恰又孤僻得过分,他不想理解其他可怜人的遭遇,也不想别人擤鼻涕的纸上沾染自己的泪水。所以免不了排挤和明里暗里的欺负。小孩子对于释放恶意这件事,真是纯粹而天然地得心应手。
牧九空记得毁掉福利院的那把火。家具与房梁烧毁的噼啪炸裂声,黑烟滚滚,火焰吞吐仿佛巨兽呼吸的隆隆声,还有无处不在的孩子哭声。
尖叫,呼喊,逃窜。
牧九空终于从深睡中惊醒,头颅撕裂般疼痛。
为什么会睡得这么沉呢,好像是餐后为了躲避那些顽劣的大孩子,躲在治疗室的床底下睡着了?
头发早在高温下卷曲,嘴唇干裂,肺部灌满烟尘似的灼痛。
牧九空拽下枕巾捂住口鼻,撑着从铁床下翻出去,踉踉跄跄地光脚跑到了门口。周围的哭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听不见了,火势越发猛烈。
“咚”,重物落地的声音。
在牧九空跨出房间的瞬间,他脸色煞白。
血!被火烘干的血迹溅满了走廊。鲜红跳动的火焰舔舐着浸满血液的暗色地毯,和横陈的小小尸体们。
靠近墙壁的尸体隐隐已有碳化的迹象,大部分头朝着前方,指甲在地上抓出道道血痕。
有人在杀人!放火只是为了掩饰,是谁?
牧九空瞳孔剧缩,根据尸体的朝向迅速判断出凶犯的是从......自己的后方出现的。后方?牧九空脊背发凉,身体僵直了一瞬,“不不不,尸体延伸向前方走廊,凶手不一定还留在这里,火越来越大,凶手也会有顾虑。为了不留活口,他现在最有可能躲在福利院大门外。”
主意打定,牧九空拼命回想着福利院火灾演练的场景,捂住口鼻朝走廊后方匍匐前进,那里有工具间。他咬着牙避开尸身与烈火,爬到工具间关上门,打开水龙头沾湿枕巾,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大的火,一定会引起周围商贩注意的,接下来只要等待救援就好了。
黑暗中,牧九空紧紧贴着冰冷的墙,睁大了双眼,看着门缝里熊熊的红光。
“哐!”工具间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原来你躲在这里呀,真是不乖的孩子,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呢。”
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不怕火?大开的房门卷起了气流,火焰腾地从外面扑进来,站在门口的人却未损分毫。
等等,这个“人”,真的是人吗?
带血的白兔面具,是牧九空最后看到的景象。
“当啷”,牧九空在浓雾里剧烈地咳起来,从回忆带来的灼痛和恐惧中挣脱,他注意到一张铁券伴着脆响掉到了手边。
“枉死者的通行证?”这个不大的少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耳边的水声愈响,这次好像还带了呜呜的鸣笛声。眼前浓雾骤然散去,一只破烂的渔船突兀出现,船身几乎快要碰到牧九空的鼻子。
一张苍白破碎的人脸就这样与他对视。
头皮发麻,牧九空猛地后仰,才看清这艘船的船身布满了黑红的锈蚀,带血而扭曲的人脸就像藤壶一样攀附其上,人脸不时裂开,内里腐烂的血肉与白骨之花次第在船上盛开,说不出的妖冶诡异。
视线上移,只见一个年轻人不知何时蹲在船边,向着他伸出手。
牧九空福至心灵,把手上的通行证递了上去。年轻人拿着扫了眼,屈起指节轻叩船板,痛苦的人脸纷纷张大了嘴,吐出柔软血红的舌头。
这用意很明显了,牧九空不过琢磨了一下,就决定攀着舌头往上爬。至少到目前为止,神秘人都没有表现出恶意,而心中涌动的危机感告诉他,时间不多了。
手下腐烂的舌头滑腻而冰冷,拽紧了仍然摇摇欲坠,似乎不小心就会带着血肉连根拔起,间或碰到的牙齿更加剧了不适感。
牧九空面无表情地翻上甲板,倒是惹得年轻人深看了他一眼。
“开船开船,地方还远着呢。”他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去,牧九龙终于可以不用再看着他戴的肝脏项链和那颗裸露的心脏发呆了。
“西城最新的款式,机械动力支撑的灵体器官配饰,还不错吧?”没回头的年轻人语带戏谑,牧九空却感到窒息感像蛇一样缠住颈项。
“很好看,尤其是用钢铁和水晶熔铸心脏血管的创意很不错,肝脏上的血丝也很真实,一看就很新鲜。”
“哟~有眼光。”
窒息感消退下去,牧九空转过头,意外地发现狭窄的渔船甲板上不知何时挤满了半透明的“人”,穿着病号服的和善老人,背着书包的小学生,穿着正式的中年美妇......
现在他们都默默远离了他,惊恐的目光像是在看洪水猛兽,有几个甚至在他凝视下闪了几闪,身体看上去更虚幻了。
并不介意这些若有若无的排挤,牧九空静静看着穿病号服的老人,假设只有觉醒死前记忆,拥有“枉死者的通行证”才能上船的话......他隐约捕捉到了人间的某种恶意。
甲板震颤,明明无风无帆,渔船却飞速破开浓雾,行至一片茫茫血海之上。
“说不定,正是船上粘附的那些舌头在划船。”牧九空不无道理地想,真是够阴间。
船头突然调转,出于惯性,一些人站立不稳,险些跌到血水中去。
肮脏的血水沸腾又沉寂,隐约可见底下纠缠的无数苍白肢体。
“底下!水底下有怪物!”一个戴着眼镜的精英男惊恐地大喊,身体狠狠闪了两下,就像接触不良的老式电视机。
“这里是冥河哟,里面都是自然死去的可怜虫,就像花开至败落,酸奶放了整整七天,一点乐子都没有了”,年轻人抓起肝脏项链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还是你们好啊,还能由伟大的摆渡人送去那个地方——梦境深眠之所,魂灵杀戮狂欢的乐园,神灵的终焉,血与血的盛宴。”
他脸上浮现病态的红晕,语气越发狂热,“梦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