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东西从卧室的门上跳到东野承欢的身上,随即弹开。
那小东西啪地一下掉到地上,一溜烟跳爬着上了白色的墙壁,一口气爬到窗口上方的墙角里,就蜷窝在那里再不动弹。
小东西水瓶形的肚子一鼓一鼓的,似乎吓坏了。
东野承欢的手还攥着卧室门上的手把,他愣了一下,非是受到惊吓,迟钝的大脑也许根本没反应过来。脑中的画面却从靠在车门上伤心欲绝的晶晶,自动跳转到了洗澡间里惊恐万状的晶晶……她滑跌,一屁股摔坐在湿滑的瓷砖地面上。
“晶晶!”东野承欢大叫一声,猛然推门冲了进去。
屋内……空寂无人。一张单人床、一张床头桌、一只单体衣柜,仅此而已……
是幻觉。
只是幻觉。
“晶……晶……”
东野承欢再站立不住,跌坐在床边冰冷的瓷砖地面,身子倒靠在床沿。
无声,死一般沉寂……
了无生气的脸,唇中微颤低喃,
“我没有……”痛苦的言语没有继续,他吃力拧转坐姿,背靠床沿,双臂无力地垂在臀侧,两只手无意识抓握着,抓握住两手虚空,却无力再把十指展开。
我没有……
心的声音,在这狭小幽闷的空间盘桓,慢慢消散在陈浊的空气中;
窗外山风轻唤,乐意为他效劳,把这心声送去给晶晶,可是窗却开在客厅里……
夜,
是不眠的夜。
耳边蚊声盘旋,嘤嘤嗡嗡。今夜它,也许是它们,饱饮了一顿放心宵夜,直到嗡嗡之声沉重,喝得太饱,飞不动了。
黑暗中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是饥饿在腹中滚动。一整天,东野承欢滴水未进。
口渴,饥饿,这一切急迅断了链路,再传送不进大脑。他脑子里满满当当,再塞不进任何东西;又似乎内中空空如也,什么东西进去都会立即消失。
短暂的夜,如此漫长,他不能合眼,黑暗就做他的眼皮。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是乔莎莎……
东野承欢的脸色透着亚健康的白,左眼皮肿起一个包,是个红肿的蚊叮包,脸上、脖子上都有,只是没眼皮上显眼。
乔莎莎两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就要忍不住侧过脸看他一眼。他的双眼半睁不睁看着车窗外面的光影变换,目光中透着深沉的疲惫。
两人之间的沉闷让莎莎感到呼吸不畅。姑娘一颗心自打他坐进车里就被他提吊起来。她实在憋不住,就问他:“见过晶晶的爸妈了?”
东野承欢的喉节动了一下,嘴唇似动非动。
姑娘收回注意力,专心,又不专心地开车。
莎莎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问他什么,自己想要知道什么,就是忍不住问他,似乎只有如此,心里才感到稍稍好受那么一点点。
说到底,亦弟、亦兄、亦父,所有她所没有或失去的至亲近的男人,其实都在她内心的熔炉里炼化成了两个字——爱人……她多么渴望,就是身旁副驾上的这个男人。
那个履凌刃舞的夜晚,空雷无雨。然却使得莎莎对这个男人的情感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在潜默当中,于她内心里熔炼得更深沉浓烈了;只是她也发觉,自己的渴望更热烈的同时,内心里更多了一分冷静和理智。她甚至不止一次幻想:如果晶晶愿意接受她,她心甘情愿给他做‘妾’,就算低三下四活在晶晶手底下,她宁愿委曲求全;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给他生个孩子,以至于她为此可以牺牲一切,哪怕孩子不管她叫妈,她也认了。
即或如此,不也还是一种奢望吗?
不知道前方的路还有多远,莎莎的心不在路上……
市场中,高棚下。
高大标致的小伙仍然自然而然地充当美丽的松鼠姑娘的尾巴,拖着一板车满满当当红红绿绿的蔬菜水果跟在她屁股后头走着,只是看起来双眼失神,很没精神气儿。
笔珠点着清单,姑娘逐一对照着清单上的货品,心却不在纸上——她在开动小心思。
有时姑娘故意突然止步,假装对照清单,尾巴就撞到姑娘身上,撞出了姑娘一瞬时的痛感。
幸福的痛感……影射出那一份,亲密无间的痛。
短暂的,幸福的,碰撞过后,虽然便是更深刻的心的落寞和痛楚,但姑娘愿意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甜蜜,就在那个幸福的、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时刻里,好好享受那一份亲密无间;
她愿意学着如此欺骗自己。
只要骗过自己,就好……
她假装重心不稳要向前倒去,他反应仍然够快,她倒得不快,一条有力的手臂就搂住她的腰向后拉回;姑娘又贴回到他的身上。
再享受一回落寞前的幸福。
好多道贪婪的目光,看着别人不知其味地吃着教他们垂涎欲滴的碗里的豆腐,徒惹得一道道凛冽的羡慕、嫉妒、恨!
乔莎莎啊!
好多好多的人想要你到他碗里去,你却偏偏要挤到他这只早已盛得满满的碗里来……
一整天,东野承欢始终不在状态。
不是算错账,就是忘了收钱,若不是莎莎及时为他止损,少不得有个别大妈大婶大嫂子要吃他白食了。有时便是莎莎一人照顾两摊,见他老出差错,就叫他坐到后边凳子上休息。
莎莎在水果摊上忙活一阵,直到两摊前暂时无人,便退后一步坐到凳子上休息一会儿。结果一时忘记身后是徒弟的坐凳,头也不回就坐了上去,就结结实实坐到了他的腿上。
姑娘受惊失了重心,向旁边要倒,他赶忙抱住她,把她扶稳。
其实她是故意的;所以,如果可以,她愿意坐在他腿上一万年。她不情不愿抱住他的肩膀,慢慢蹭蹭再站起来。
至少,这看起来像意外,不会让他产生什么心理负担。
可怜的姑娘,已经卑微到,愿意捡别人饭桌上的掉下的饭渣来吃;偷偷用指头蘸别人肉碗里的汤汁抹在舌尖上,
于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细细回味,切切幻想把肉吃到嘴里的滋味……
就在一整天姑娘为了占点儿‘小便宜’绞榨着智商一般般的脑汁儿,只是莎莎不知道,有些话,已经在东野承欢心里激烈翻腾了一天,他穷极脑汁,仍思摩不到足够合适的言语该如何向她开口。
实际上东野承欢一整天不在状态,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便在于此。
中午,莎莎让东野承欢照看摊位,她就去市场内的小吃店吃饭,来时顺带给他捎带一份。之前一般都是东野承欢来跑这趟腿,而且一般都是做徒弟的直接买来双份,师徒俩一块就在摊上吃。今午莎莎看他状态不佳没让他去,这趟腿就由师父来跑了。
莎莎另有心思,这一去就是多半个小时。她为他带回了一份山药鸡肉羹、一小份牛肉豆腐,一份枣泥红豆糕,怕他吃不完就要了一小份米饭。平时做徒弟的一般只会带回六元大份的拉面,或者之类不超过六元的饭食;师父此去也是只吃了一份五元小份的拉面,他的状态实也多多影响了她的胃口,腹中只觉有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堵得慌,连累她小份拉面也是犟着吃完。
一碗面莎莎连等加吃完也就十来分钟,其余时间她是在别家小饭馆等做那两份带走的点餐。
东野承欢的气色很不好,显是昨夜没睡好,多半一整夜失眠。 他肯定在晶晶家里受了什么沉重的心灵上的打击,整个人颓唐沮丧,没一点儿活力,而且心事沉重,欲言又止,好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莎莎着实心疼他,就想着喂他吃点什么补补气血(她不经意当中就把他当成了只属于自己的那只‘狗’)。
透过塑料袋和其中摞在一起的透明餐盒,东野承欢直觉莎莎手上提着的这顿午餐怕不下四五十块钱。而这对于两个小市场里卖蔬菜水果的小摊贩,实实在在太过奢侈了些。
坐在凳子上的东野承欢目光有些讶异地看着提了两手东西的乔莎莎,嘴张了张,一时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
莎莎递过来,他还在愣怔着。
“接过去啊!还愣着干什么!”东野承欢被师父熊得一愣,赶忙站起来双手去接。“傻愣愣的,一点儿眼神气儿也没有!”莎莎嘟着嘴报怨,一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就轻轻搓弄被塑料袋勒得通红的指节。
不知怎么,当东野承欢看到那两只原本白晳如玉的小手,指节被塑料袋勒到通红,他的心莫名生出不舍,随手把东西往摊位空处一放,就把那两只小手的其中一只拉过胸前,捧在手心里又揉又吹,极尽温柔呵护。
揉完一只,又揉另一只。结果把莎莎的眼泪也给揉出了眼眶。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
他也没想到;或者,他根本想也没想。
莎莎激动到脑中发热,身子微微发抖,理智一抛就扑进他的胸膛。
姑娘纤柔的双臂紧紧缠缚着他,情不自禁仰头索吻……忽然整个人一悚!她猛然扭头,就见晶晶何时已站在摊前!
晶晶一只手捂住嘴巴,两汪眼泪在眶眶里激烈打着转儿,掉不下来,收不回去……
莎莎猛然惊醒——东野承欢竟在何时开始为二人摆开午餐,筷子已递到她的面前!
可怜的姑娘,又产生了幻觉……又一次。莎莎一时不能适应如此大的心理反差,她木然看了看东野承欢手中的筷子,又抬头看了看他示意的眼神,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
心,失落,
似跌落。
“我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姑娘说着微垂下头,推开他的手。
东野承欢才知道,这顿丰盛的午餐是她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这……”他一时语结。
“赶快吃吧!别废话了!这顿我请你的!放心吃就是!”莎莎嗔他,偏开头用手抹脸。
他不是这个意思;莎莎也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
她烦他有时候优优柔柔的样子,同时,很矛盾地,她又很享受他对她的优优柔柔,
这一点,莎莎和晶晶,一样的……
时间,很矛盾地,好像突然加快了脚步。快得让东野承欢的心跳也随之加速,而且一经紊乱,越发慌乱。
送完了傍晚的货,车行在回莎莎家的路上,内心里的紧张使得东野承欢感到心慌气闷,压抑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内心不期然生发出赴刑的恐惧,却半点没有就义时英雄的慷慨悲壮。他像一个即将被带上宣判大会的淫贼,大庭广众眼前将会被巨细无遗地逐条揭露罪行。
东野承欢从来不曾体验到,莎莎家离市场居然如此之近,车子才一启动,就已经到了她家门口。
未待东野承欢双脚踏地,一身乌亮的莎莎就扑到他的身上,伸出长长的、黑黑的、灵活到像一只独具生命的活物一样的灵巧舌头舔他的脸。又把他的屁股扑坐回驾驶座上。
好不容易在莎莎的如火‘热情’中下了车来,莎莎又开始用头和耳朵蹭他的腿,在他下身嗅来嗅去,就调转过身对他摇尾巴。
“滚一边儿去!晚饭想都别想!”莎莎气苦交加扬手欲打,莎莎就逃开了,躲进隐暗的旮旯子里偷偷看她,也不敢出来。
莎莎板着脸,也不看他,径直进屋做晚饭去了,车上的活全扔给了徒弟。
她今晚不做西红柿鸡蛋面,姑娘要烧红豆八宝粥给他吃,补补气血。东野承欢的本意却不准备再在她家吃晚饭。有些话,最好说出来就走。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启口,莎莎已经头也不回走到屋里去了。
东野承欢愣愣站在原地,内心里空自哀叹,嘴边的话,怕只能饭后再说了。
一张餐桌,不大,刚好够对坐的情侣伸手触及对方的碗。
东野承欢眼观鼻、鼻观碗,从所未有的恐惧战兢,他一双筷子闷头搅着碗里的热粥,只想让这碗热粥凉得快些。
莎莎的筷子在碗里悠游,只想让他碗里的热粥凉得慢些。姑娘时不时抬眼:才吃两口,他的额上已渗出细汗。
莎莎看出他有话要说,姑娘自己也是欲言还休——她却也不知道自己欲的什么言,又休的什么劲儿。两人之间的空气有些紧张;若空气也有发条,此时已上得咯咯直响了。
忽然,有灵光在姑娘脑海里浮现一丝清明,也或者便就是出于姑娘本心,就着胸口里突然的一跳,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嫌不嫌我?”姑娘胸口起伏得颇有些幅度,一双筷子轻轻颤动着,晶晶明瞳里映出他微讶的一张脸。
东野承欢没听明白她话里所指,姑娘适时又问了一遍:“嫌吗?”
无论如何,答案都是否定的!哪怕违心,亦或陷阱,答案仍然只能是否定的!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摇了摇头。
他不嫌,无论面上,还是心里,从来……
莎莎就把自己碗里的红枣,一颗……一颗,夹到他的碗里。
东野承欢暗暗松了一大口气,同时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的内心里,另生出一股莫名失落;不是些微,不是些许,而是些多……心灵某隐密处,那份愈沉且浓的情感,忽然飘摇,就像风筝断了线……
‘嫌’的意思,姑娘嘴里字意,心里含意;只盼他,无论‘意’所何指,他心里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不嫌!
不嫌!
不嫌!
三遍,得已完全。
他才发觉,在脑子里翻腾了一天的话,更难于启齿了。可是他!必须要问!
痛苦的晚餐,在莎莎家,也许是最后的晚餐,也许不是。
晚饭后,二人对立无言。
莎莎知道他有话要说,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姑娘却有着强烈的、不祥的第六感。
她微低下头,等待着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