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玉应声走了进来,手里搀扶着宁惜霜,可怜的女人眼见着儿子就将获得自由竟然激动得眼前一阵黑,如同猛然站起来的贫血病人一样。坐在桌后的小男孩看到母亲眼神立刻亮了起来,猛地离开了桌子扑了过去,身后一串铁链叮叮当当猛然被扯得笔直,小男孩被自己的力量拉得摔倒在地,不过他一个翻身又爬了起来,眼神晶亮,看着闭着眼扶墙站着恢复的宁惜霜喊道:“娘,你怎么了娘?”
段二狗抽出刀站到男孩背后,冷着声:“把链子扯紧了!”
男孩一惊,情不自禁地想要往前扑出,锁在他小腿上的铁链立刻被绷得紧紧的,如同一根拉直的狗链。一声轻响,段二狗缓缓收刀归鞘,心中滴血,回去又要修理刀上缺口了。
而小男孩脚上束缚被解开之后便扑进了中年妇人的怀中,抱着母亲警惕地看着正心疼地抚着刀鞘的段二狗,他把那厮的心疼表情理解成一种奸诈的邪恶。
宁惜霜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她欣喜地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发,像一只老猫在辨认自己的幼崽一样拿鼻子在小男孩发间深深地嗅闻着,紧紧搂住了孩子,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
段二狗无心欣赏这一幕母子重逢相拥而泣的感人场面,捧着书凑到正泪光闪烁看着母子二人的温良玉身旁,勾着脑袋:“温师傅,怎么还会有书叫孙子什么呢?”
温良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劈手夺过那卷薄薄的《孙子兵法》卷成卷在他脑袋上拍了拍:“《孙子兵法》,讲的是兵法,不是怎么装孙子!”
“兵法啊?打架打不过都得装孙子,打仗打不过肯定更要装孙子,小时候看流氓对殴都是这样,一方被打得满地找牙跪地求饶,然后一直等,等到对方麻痹了再给他前脸一板砖,齐活儿!反败为胜!”段二狗宣扬着自己的歪理邪说。
温良玉翻着书看了看,书页两侧写满了字,笔力并不健盛因而显得有些幼稚,显然是小男孩的手笔,翻看了两眼,温良玉愈发惊讶,虽然她对兵法之类的理解并不多,不过她却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的书籍上看到了一种独特的见解,也许这个孩子将来会有更多的成就呢,她走向小男孩的书桌,翻看着桌面上堆成一堆的书籍,翻看之下,她惊讶之情越深,因为这个小男孩的桌上竟然堆着各式史书,兵法,农学,墨学,医学,诸子百家全都有。这一切都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土匪窝里的,这与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极为不和谐。
“怎么了?”段二狗看着惊讶无比的温良玉,情不自禁地关心道。
温良玉飞快地翻着桌面上的书籍,书籍的扉页上都印着一方鲜红的印章,阴刻的篆字:“穷亦买,乱亦携,老不能餐饭蔬而不忘读,后辈子孙敢毁弃售卖者当遭吾阴谴。” 下面是一方印刻的私章,是阳刻的瘦金体字“玉山自用”。
温良玉手一抖,揉了揉眼睛凑在烛光下又看了看那两方血红的印章,惊呼道:“这才是卧虎寨最值钱的宝藏啊!”
被搂在母亲怀抱里的小男孩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恶意的话一样,满是厌恶地嗤笑了两声:“真是可笑,竟然用值钱来形容。”段二狗这个山炮很不爽小男孩那副厌恶的表情抓起书翻了翻,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哗哗的脆响,像是被风吹动一样,温良玉看着这个文盲翻书,一句老话不由得在脑海中盘旋:“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值钱这个词汇却是可以用来修饰财富这样的名词,不过显然与眼前的这些财富并不搭配,因为若论使用价值,这些书籍对段二狗不过是上厕所时用的纸,煤炉子生火的引火物,而对温良玉而言,这些书本代表的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宏大的世界。因此她很诚挚地向小男孩道歉,为自己使用了那个粗俗的字眼而深表歉意。随即问道:
“这些你都看过了?”
小男孩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匪窝里的年轻女人并不感兴趣,所以只是轻蔑地瞥了一眼温良玉,把她当成了一个学过几个字,附庸风雅地喜欢着书籍好博取一个才女名声的粗俗女子。这时候宁惜霜似乎缓了过来了,抱着小男孩悄悄地说了几句什么,小男孩才回过头来,脸色平静得不像一个小孩子:“囚牢是最好的读书地。1”
温良玉笑笑,放下手中的书走了过去,认真地注视着小男孩的眼睛说:“我想你应该知道你父亲是谁。”
小男孩摇了摇脑袋,转头看着母亲,目光里带着质询。
宁惜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宋家世代书香世家,你的父亲是宋昆西,冀州府上上任知府,清贫在任,却因治理匪患过于激进遭致土匪报复。留下我们母子二人,搬家时候留下的这么些书也被我偷偷带回来了。”说着她从桌案上摸了一本书,翻到扉页指着那方熟悉的私章,泪光闪烁:“玉山便是你父亲的字,归时知道出处的吧。”
“《山海经》中说‘昆仑之西有群玉之山,是为帝王藏书之府。’”这个典故宋归时很熟悉,因为扉页上的玉山二字,在他读到《山海经》和《穆天子传》时情不自禁地往自己的小小囚笼上附会,甚至这个囚笼还被自己称为玉山书府。
段二狗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这些个人有点文化说起话来就开始云遮雾绕,弄得跟人对暗号一样,他无聊地走到瀑布下冲外面挥了挥手,喊道:“你个神经病给我死出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短打,腰后背着一个硕大皮囊的年轻男人便从树林中闪了出来,像一只轻捷的羚羊般跳了两下,稳稳地停在了段二狗身旁。
段二狗勾着他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问:“昨天晚上没看见什么吧?”
寒铁寒着脸,竖起右手食指跟中指示意着往眼睛里戳的动作,随后又指了指段二狗,意思是你们干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段二狗顿时觉得脊背上一阵冷芒刺着,靴筒里的短刀也有些不安分起来,他眯着细长双眼,勾着寒铁脖子的胳膊越发用力,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是不是该灭口啊?”
寒铁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灭口?你能一下子弄死我你试试,不能我立刻逃去找马瑶,就说你不仅那啥了温良玉,还对我动手动脚!”
段二狗一阵恶寒,赶紧将勾着寒铁的胳膊松开,在裤子上擦了两下手之后才嬉笑着说:“开玩笑啦,你不睡觉么?”
寒铁对他无意义的闲话置之脑后,笔直地走向小男孩,在小男孩惊恐的眼神里抓着他的胳膊小臂,小腿,膝盖检视了一遍,摇摇头对段二狗说:“营养不良,给他补补就行。”
段二狗愣在当场,他没要求这样的身体检查服务啊,不过这样才是解释寒铁突然出现的最好理由了吧?
果然,对突然出现的寒铁抱着很抗拒表情的母子俩脸色都舒缓开了,感激地看着段二狗,看得他一脸羞愧,上前一把捞起宋归时小朋友,架在肩上:“走,叔叔带你出去晒太阳。”
走在清晨金黄的阳光里,段二狗悄声问道:“温师傅,这小孩子是不是很厉害啊?”
“只会写名字的人自重!”
很久没见到阳光的宋归时抱着段二狗的脑袋,手搭凉棚四顾着,突然兴奋无比,小小的身子在段二狗脖颈上扭动着:“你们竟然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那是,”段二狗得意洋洋:“我们几个人就把他们全搞定了,我跟你说啊,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一把火给那个大屋子点了,土匪们抢着出门救火,这时候刚刚那个死人脸跟另一个风流鬼两个人就开始了,这俩人在那边瞭望台上一人一大桶箭,两个人四只手,生生射得漫天箭雨,箭箭直命咽喉胸口,基本上躺下的就死了,我这么大没见过这么精确的射手。”
宋归时听得满眼小星星,抱着段二狗头崇拜地看着影子一样跟在后面的寒铁:“叔叔你能教我射箭么?”
寒铁看了看他在阳光下清秀的面庞,绒绒的寒毛长长的,死人脸冰山般的面容熔开了一点点:“先把身体调理好。”
“哎,我是老大,你个小兔崽子也该捧捧我的场吧?”段二狗颠了颠。寒铁补充道:“计划是他想的。”
人精一样,宋时归立刻答道:“好计划,深得兵法精髓,攻敌必救,集中扑杀,绝对高效!”
听得这样的回答段二狗开心得跳了起来,扛着肩上坐着的小朋友一阵狂奔,身后跟着缓步走的温良玉轻轻地问道:“宋知府十年前离任,你的孩子也该十岁了吧?”
“十岁了啊”宁惜霜长长叹息:“十年之间,每天晚上我都在试图一刀杀死胡四海,用他的血洗刷我的耻辱,为宋家报仇,不过我不能,我要让我的孩子活下来,哪怕是活在阴森寒冷的寒潭边上也好啊。我每次看到他远小于同龄孩子的身材都会深深自责,不该让他受这样的苦的,这种矛盾持续至今,胡四海死了,卧虎寨上下大大小小的土匪全都被杀,我终于可以把他带到阳光下了。”
“留在这里做一个仆妇您习惯么?毕竟您曾经贵为知府夫人。”
“这样自由的活着就好了啊,我在地狱里过了十年,还奢求什么呢?”
“那就留在这里吧,那个男人虽然有时候挺不靠谱,当自己的亲人被欺负了时候却又很暴躁,会用自己最强大的力量向伤害自己的亲人的人发起最凶残的复仇。这样至少能给你们一个安宁的环境,让你安心将归时抚养长大,培养成人。”
“我也回不去了啊。”宁惜霜无奈地低声笑了笑:“宁家远在天涯,而且同样是书香世家,我给胡四海当了这么多年压寨夫人,回去不是被逐出家门就是会被沉潭的。”
“段二狗!”温良玉突然大声地呼唤道,声音清亮如同笛音,二狗很快背着小归时跑了回来,两个人笑得气喘吁吁,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打在他们脸上,温良玉一阵失神,这二位看起来倒像是亲父子一样,段二狗是不是对所有小孩子都有干爹光环啊?
“宁姐姐就留在这儿给咱们当管家吧,怎么样?”
“行啊,等我们重建好了给你们娘儿俩起一间大屋,其他留下的一人一间朝阳的屋子。反正咱们地儿大!”段二狗满口答应,将宋归时抬了起来放到面前,注视着小朋友的脸:“以后你教我识字读书,我教你练拳练刀好不好?”
宋归时为难地扭了扭背在身后的双手:“这个,教你好像有些困难。”
1:记得不错的话应该是柏杨先生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