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自己和一个小娃娃无话可说,高小姐却没想到不仅开了口,还说了许多话。
山桃近来习的字,都是《诗经》中的诗句,见高小姐对一首赞美待嫁少女的诗句如此感怀,便能推测她对自己的亲事很不满意。
大户人家的子女,总是更早见识人心,要么是早已心有所属,要么是对未知的夫家惶恐。
然而高小姐似乎并不想聊关于这场婚事的话题,只夸了山桃字写得好,便岔开话题聊旁的了。
山桃只作不知,想了想跟她聊起了农家的趣事,果不其然,大门不出的小姐对这些未曾参与的日子更感兴趣。
听见山桃说起抓野猪的事,高小姐听得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处还屏住了呼吸,缓过神来咳嗽了好几声,“这也太惊险了,你才多大,父母怎同意你做这样危险的事。”
“有那么多哥哥伯伯呢,他们说我运气好,只是带着图个吉利。”山桃帮她倒了一杯茶,“我们村里靠山吃饭,这样的事也并不算惊险。”
高小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露出些艳羡,“你才不到六岁,父母却放心你外出,不像我,都快嫁人了,门都没踏出去几次,每回出门还得跟着一大堆人,除非赵......没意思的很。”
她含糊地吞了个名字下去,山桃也不追问,自顾自地捧着茶喝,在家里只喝水,难得喝上口茶。
“你年岁虽小,却是个懂事的,只这字便比我习的好。我父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爹娘既开明,你该多读些书才是,别辜负这份心意。”
说着说着,高小姐来了兴致,叫来丫鬟去她屋里取来几本诗集,纸张跟山桃家里买的旧书完全不同,还用颜料画了些花草图样,闻着也有一股香味。
“今日天色晚了,多谢你陪我聊上许久的话,这几本诗集送你,比留在我这里更有用处。”
近晚膳的时间了,青梅来请高小姐去夫人屋里用饭,杜盈秋也来送山桃出府。
高小姐特地将母女俩送到绣楼外,才改道去了夫人屋,临别还让山桃有时间多来跟她说话,再请她吃点心。
“娘,你不是说女子早嫁不好吗?”山桃看着跟自己分别后生气渐泯的高小姐,仿佛看见了前世那些余生都被困在深宫的妃嫔,“县令夫人这么疼高小姐,不能让她晚些嫁人吗?”
“若说嫁人,女子最好过了双十年纪才算合适。但世道难容。”杜盈秋压低声音叹了口气,高小姐及笄不过才十五,身子都没发育好,嫁人后难免遭罪,县令夫人虽疼爱女儿,但似乎对这桩婚事也没有转圜的心思。
另一头,丫鬟扶着高小姐在游廊拐角看着母女俩远去,借着替小姐整理衣衫的遮掩耳语道:“小姐,怎么不让她帮您递个信?”
“萍水相逢,能说上话便不错了。”高小姐收回目光,不似丫鬟一般惋惜,一脸淡然。
在门房一坐就坐了大半天,金氏茶水都不敢多喝,怕上茅厕不方便,直到肚子咕咕叫了,才终于盼到了山桃。
“辛苦嫂子了。”杜盈秋冲着金氏作揖告谢,将两人送出了府,不住挥手,直到看不见人影才合上了门。
刚出县衙所在的街道,意兴阑珊的山桃垂着头忽然被人挡了去路,也没抬头,往金氏身旁走近几步,那人却跟着移了步子。
“赵公子?”山桃拧着眉抬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面孔。
赵家少爷不似上回那样不可一世,穿着一身麻衣,额上还戴了白布,一看就是守丧的打扮,面色也略显憔悴,伸手就想去拽山桃,被金氏一把推开。
“诶,光天化日的,你干什么!”金氏将山桃护在怀里,往后退了几步,一脸警惕,随时预备着高喊强抢民女。
被人推开,赵家少爷却难得没有发脾气,脸沉着收回手,只看着山桃道:“你娘是不是在给县令家做绣活?”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山桃对这个眼高于顶的少爷没什么好印象,回话也不客气,只心思一转,隐约猜到了什么。
赵家少爷从怀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又掏出一包银子,“帮我送信,这些银子就是你的。”
虽然他没说这信送给谁,但山桃却猜测到了,收起嘲弄认真道:“她已经在备嫁了,开春就要嫁人,婚前私相授受对她没有一点好处。何况你还在守孝,这时候送信给待嫁之人,合适吗?”
一旁的金氏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见赵家少爷面色一僵,握信的收垂了下去,立刻拉着山桃跟他拉开了距离。
山桃乖乖地随着金氏加快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刚刚丧父的赵家少爷仿佛沧桑了不少,少年人的那股锐气散尽,连带着无疾而终的情愫,压弯了他的脊背。
听金氏问她刚刚那人是谁,要给谁送信,山桃答道:“是个纨绔,送信给娶不了的人。”
简短一句话,却道尽了无可奈何,惹得金氏还感叹了几句,却不再追问身份细节。
回到家,又有无数的事要忙活,开地窖取菜,酒要封存在罐子里,肉和骨头需要提前处理干净,只等着下锅。
山桃执意要打下手,跟着金氏蹿进了伙房,力气小便坐着小板凳做些细致活儿,洗洗菜什么的,也麻利的很。
两人正忙活着,屋外蹭进来一个人,山春花低着头嚅嗫了好半天才声如蚊蝇道:“大嫂,我能跟你学学做饭吗?娘她......说我不好教。”
伙房现在大房二房和主屋都是共用的,每天都能听到杜氏骂山春花的声音,短短数日,在家享清福的幺女就成了连活儿都做不好的笨猪。
金氏刀子嘴豆腐心,加之以前都是受杜氏磋磨,小姑子只是懒了些,也不算不好相处,便没拒绝,“那你先跟着四丫洗菜吧,慢慢学就是了,做饭不难。”
山桃挪开屁股给山春花让出板凳,自己又去搬了一个,虽然没说话却放慢了洗菜的动作让山春花看。
山春花慢慢地坐下来,也不开口,只捡起一片菜叶子学着山桃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水盆里滴滴答答地落了些眼泪下来,山桃目不转睛,知道山春花好面子只作不知,只听见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很快又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