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办事,闲人勿近!”
斥责般的语句,被四位于丛林中奔驰的卫兵刮起的风扔在身后。高耸的树木有意识地间隔生长,使夜空留出微微的缝隙,露出如银刃般的新月一角。飘于山间的鬼魂惊恐又委屈地四散奔逃,即使无常早已远去,亦不敢露出半个头来。
毕竟,比阴差们更可怕的,是他们在追赶的事物。
此物名为山虫,小山包一般的怪物,六臂傍地而行,背披脓疮,服如枯木,唯腹部为半透明状。山虫六肢并进,肥胖的躯体行于地面却并未发出巨响,攀附树干却不会将其折断,它的呼吸平稳而有力,一直与四位阴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眼见山虫即将进入一片密丛,四人突然加速,山虫反应不及被拉近了距离。为首一身披白帽披风,属武将模样,随手于身后甩出一柄巨锤砸在山虫前方,挡住其去路。山虫急停,转身欲向南位丛林跑去。夜间,染上黑色的木叶之间却闪着一枚不合常理的银星,妖物并未认出此物,只是生存的本能告诫它,必须立刻躲开。
刹那间,一杆银枪从黑雾中冲出,如银色的子弹,正中魍魉的右眼。巨大的冲力是枪头从山虫头中穿出,疼痛由原来的麻木感在不久之后化为撕裂感,最后是失去右眼后的绝望,这一感知的转变在一秒内传入怪物的意识里。山虫用仅剩的一只鳄眼看向凶人,只见一位身着与一边白武将阴差同类款式的银色少年,面露微笑,手持带血的银枪,腰后别着一把勾魂用的钩刀。
[原来是一伙的……]
遭受如此重创怪物仍未倒下,它定住身姿,准备反扑。可未等它站定,三位黑阴差就已将它围住,被二人砍去了六肢,一人砍去了头颅。至此,山虫再无行动。
银色的少年用银枪在怪物腹部挑开一个小洞,取下钩刀插入腹腔,一阵搅动之后勾住一异物,快速甩出。只见随钩刀一同从怪物肚中撤出的还有一名满身秽物的男子,此时正伏在地上,疯狂地呕吐着误吸的不明粘稠物。
“皜,做得不错。”
白武将身为大队少见地说了句夸奖的话,他整理整理了自己的双锤,迅速地进入警戒状态。
皜利索地甩去枪上的血迹,稍稍收拾了一下有些许羞涩的神情,取出披风内袋里备用的干净纱布,示意那位落魄的男子擦擦口鼻。男子顿了顿,抬头撇了眼少年便把目光逃开,用坑脏的手接过洁白的纱布,乖乖地擦拭自己的面容,好似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而茫然之后是无尽的怒火,男子开始质问这妖物的来历,有何权利将自己吞吐腹中,不准随意伤人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皜没有显示出一丝丝不耐烦,尽管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去回应亡魂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了,但他依旧满怀关爱的解答他们内心中的疑惑。
“她名为山虫,有角为雄,无角为雌”,皜拖着长枪绕着遗骸,言语中没有一丝丝同情:“雌性山虫有将食物囤在副胃中带回巢穴喂养幼崽的习性,你真幸运。”男子本想张口开骂,却顿住了,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竟泛起一股怜悯之情。“下次不要再跑了”,皜蹲在身子,让眼神与男人平时,可在男人眼中,那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你已经身亡了,我们来接你回地府登记,就是为了防止你遇到危险。”
皜是杜白作为阴差时的代号,在这一年半的活无常生涯中他接触的鬼魂有上百余位。可大部分的亡魂都无法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实,他们或是疯狂逃跑,或是想努力钻回那具坏死的躯壳,更有甚者殴打,辱骂阴差。可是他们不知道在死后的世界里,初来乍到的他们就像没有母亲的婴儿。新鲜的鬼魂是妖怪最喜欢的食物,容器,玩具,甚至是繁殖用的温床,甚至会遭被地府拒收的厉鬼嫉妒。
[为什么被接走的,不能是我呢?]
残杀亡魂,甚至是攻击阴差互送卫队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尽管以阴差们的战力足够应付这些无耻之徒,但是仍有阴差会因此负伤。地府阴差职务繁忙,人手紧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就算这样,我也能理解这些死去的人。]
杜白总是这么笑着解释。
此时,三位前去探查的黑差均已赶回。
“大队,附近清过了,没有看到山虫幼崽。”
“果然啊”,皜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看她一直在和我们保持距离,就是想让我们跟着她,那就不可能把我们带去她的巢穴”
“在西位的山头,发现了一个妖巢,因为过于危险,属下不敢探查,但应该不是山虫的巢穴。”
“诶……”皜低下眉头,长叹一口气:“我们选择在这个山头解决掉山虫是对的,她想和我们鱼死网破。”
“记录妖巢坐标点,上报上级,到时候会指派百人团清剿,我们当下的任务是把这个亡魂安全的带回地府,现在立刻撤离!”
男人一听到要将自己带走,突然回过神来,又欲逃跑,可经过刚才的生死一瞬,两股战栗,只能在地上蹬腿后移。他抬起目光,与自己对视的是十只黑洞洞的眼睛。一名黑差直接上前,从腰间抽出鞭子疯狂抽打男人,鞭子打中之处皮开肉绽。
“求求你们了!我还有个女儿刚上小学!”
“我不该贪那点钱的!我今天本来不用去工地的!”
黑差手上的藤编并未停止挥舞,反而越来越快,男子很快便不成人形。男子从一开始的求饶变成了咒骂,可无论男人作何反应,其余四位无常都仅仅是扶住武器,冷眼旁观。渐渐地意识到武力无法反抗,渐渐地发现嘶喊也无法改变一切,一个成年男子蜷缩在地上放声大哭,开始恳求不要再对他施以极刑。
黑差停下手中的血鞭,一名黑差从腰间抽出钩锁狠狠插入男子的肩胛骨,而另一名黑差用锁链将其五花大绑,粗鲁地将人抬起,一脚踹向前去,催促着这身白骨挂肉走起来。
看着四位远去的背影,皜终于表露出无奈的神情:“抱歉大队,我只是想再试试,可不可以和平地带走死去的人,结果没想到他还是跑了,兜兜转转闹了这么一大圈,给大家添麻烦了。”皜扶着长枪,皱着眉头微微向自己的大队鞠躬:“罚俸也好,检讨也罢,我愿意接受处罚。”
虽然皜无法看清大队的表情,但依然能感觉到自己领头此时的平静。是的,活无常是无法看清阴界事物的面容的,这是地府为了防止活人看到过多无法接受的怪相,导致精神疯癫的保险举措。
活人为差,遮其半眼,藏其半面,隐其真名。
不让他们看见全部,不让别人看清面容,不让恶鬼找到本人。
“是我批准了你的建议”,大队用拇指轻轻地刮了刮食指上的厚茧:“我心里有数。”
“大队……”,皜看向领头,眼中饱含歉意
“你该回去了,我让‘胖子’送你。”
“不不不”,皜想被吓到了一样后退几步,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苦笑起来:“一直以来太麻烦你们了,这次我就自己回去吧,怎么说我也已经工作一年多了,已经不是小学生放学要父母接回家了。”
大队也不多言语,向黑差和亡魂的方向走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铁屑味逐渐散去,鲜血在枪尖凝固,皜向空气中轻轻叹了口气,热气迅速聚成白雾。
[好冷啊……]
在高速移动中血液在体内循环以至于无法感受到寒气,现在休息片刻,冷意便在心中沉淀下来。皜边哼着小曲边行走在深林间,今日出勤较早,皜不急着回去,打算欣赏一下这月色,只可惜没人一起……
“是谁!”
皜瞬间起势,呈迎敌姿态,双目怒视四周,但枪头的轻微战栗还是暴露了他的恐惧,那种对死亡的恐惧。
“杜白……杜……白。”
这一声嘶哑的呼唤,击碎了杜白的心理防线,本应询问来着何人的他此时却微张着嘴,瞳孔放大,发不出一丝声音。
[ 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其实让杜白恐惧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真名被人知晓,而是知晓他名字的人,姑且称之为人的事物,真的有杀死他的能力。周围的深林实在是太过干净,原本藏起来的鬼魂本应零星散布四周,可是现在却一个鬼魂都没有。风划过林间,却没有任何异常的气息。杜白却清楚地感受到有一个恶魔再向他靠近,而此时,那个恶魔已经看到他了。
[逃不掉的,就是现在正面迎敌我估计也毫无胜算,我的名字已经被知道了,即使回到真身,他也能找到我!]
“杜白。”
[近了!在右边!]
杜白挑枪指向右侧树林,只见一棵朽木之后,藏着一个口角裂开的黑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