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观停下脚步来到了一个茶馆门口。这是纪观经常独自来的一个茶馆,屋子的占地面积虽然不大但却十分整洁,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五六张红木八仙桌,每张桌子都擦得十分干净。屋子内不是那么明亮,却有一种温馨的光晕。
与往常一样纪观挑了一个最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茶馆里客人不多,算上纪观坐的这桌一共只有两桌。“小二,一壶景湖茶,再来四块茶糕”纪观说道。“好嘞,客官您请稍等”小二连忙应答。
景湖茶顾名思义产在景湖,每年三月至五月是景湖茶采摘的最好时机,春季适宜的温度,以及景湖充沛的雨量,再加上茶树经过了半年冬季的休养生息,使得春季茶芽肥硕,色泽翠绿,叶质柔软。每年初春都有大量文人墨客前往苏杭地区,不仅是希望能够尝到第一批茶叶,更是为了初春时节景湖的人间绝色,感受那南国的烟雨朦胧。纪观也同样心驰神往。
不一会,一壶茶和几块糕点端了上来。这家茶馆的茶糕算是这里的招牌了,从外形看上去四四方方,体态丰盈,呈半透明状,中间镶嵌着一团绞碎的猪肉。闻上去香气四溢,咬一口,油润香糯,唇齿留香。
此前纪观还将这茶馆中茶糕带回侯府,让府内众名厨进行仿制。还言若日后饭桌上无此糕,则绝不动一筷。但不知为何,任府中伙夫用尽各种上等食材,试了无数烹制方法,制出来了各式精巧茶糕,可纪观偏说味道不正。为此府中厨师事后还特地向茶馆请教,按原材进行仿制,但纪观却觉之始终不得其味。
纪观用手捏着盖子,刮了刮盖碗,看着碗内褐色茶叶上下翻飞,又用盖子稍稍挡住后半边只留一小口,把鼻子凑到碗边长吸了一口气,之后试探着抿了一口,把背轻轻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双眼,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享受。
纪观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热爱茶的人,也不是那么善于品茶,但每当他来到这个茶馆,都会感觉到一种从内心深处而来的安稳与真实。纪观轻轻地摩挲着盖碗的边缘,时不时地拿盖子刮刮碗,看着茶叶在碗中上下舞动,不觉间出了神。
正在纪观深陷在宁静的海洋中时,茶馆中靠窗那一桌的对话将他从沉浸中拉了出来让他精神一振,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只见那一桌坐着三个人,一灰色粗布麻衣老者面对纪观位于窗户一侧,一负剑同样灰色粗布麻衣男子背对着纪观位于窗户另一侧,身形正好将老者挡住半边,从背影来看应该年龄不大,正对窗户的是一青衣女子,左手边同样一柄剑斜放在桌角。以纪观的位置正好能清晰地看到她的侧脸,年龄似与负剑男子相仿,干净的高马尾,白皙的面庞,细细的剑眉中透着一股清丽之气。
其实在平沙城这种等级的城市,不管是江湖上的散修还是各类武林门派都不胜枚举,各地武林人士来此游历的也都络绎不绝,况且在城里不管有没有真本事都装扮成侠士高手,自称某大侠某某仙子的人也不再少数,所以纪观在刚进门的时候虽然也看到了这一桌,而且还和青衣女子对视了一瞬,但却只是淡淡的瞟了一眼并没有过多在意。
但这一桌,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确实深深地吸引了纪观的注意力。
只见那青衣女子一锤桌子道:“师傅,李传楼那老山羊,明明就是占据地点的优势嘛,换个地儿你看他能如何?早让您一剑给劈了。”说完还嘟着嘴不懈的哼了一声。
灰衫老者把刚到嘴边的茶碗放下道:“唯儿,不可乱说”。
负剑男子说道:“师姐说的确有理啊,李传楼本就通晓地利,而且比剑地点还在金沙河,他这优势可着实不小啊。”
灰衫老者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嗯,虽说老山羊让金沙河逆流而卷那手确实不全为剑道,不过既然是比试那就不能有所忌讳,况且他也并非纯粹的用剑之人,这样其实也无可厚非。”“那老山羊手里有武器,师傅你手里没有”被叫作“唯儿”青衣女子还没等老者说完就插话道。
灰衣老者听后哈哈大笑道:“一根枯树枝而已”,负剑男子亦是笑了起来。灰衣老者又打趣道“唯儿啊,你好好练功,等你也能用一根枯树枝就把金沙河给挑起来的时候,看哪个男娃儿敢渣你”。说着还偷偷瞄了瞄对面。
青衣女子莞尔。
负剑男子也是笑着补充道:“是啊,师姐你好好练功,等你练好了以后不仅没男娃儿敢渣你,而且女娃儿们也不敢。”
灰衣老者咳嗽了一声,赶紧低头喝了口茶。
负剑男子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是赶紧低头喝起了茶。只剩青衣女子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哪儿,脸上依然带着方才打趣时的笑容,不过那笑容却如同凝固的火山岩一般。
不过没持续多久,青衣女子随即又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一把抱住了灰衣老者的胳膊,把头靠在老者肩膀上。灰衣老者左手正端着茶碗,被这一抱手一翻碗一斜,不过碗里的茶与水却纹丝不动,就如同被吸盘吸在了碗底一般。
青衣女子一脸笑嘻嘻的道:“师傅,咱们宗派是不是出过一个女剑客呀?”灰衣老者瞥了她一眼道:“是呀,怎么了”。
对面负剑男子低着头竖着耳朵吞了口茶。
青衣女子接着道:“那名女剑客是不是创造了一门能将双剑剑格处连接在一起的剑法呀”,说着比了个剪刀手,在空中晃了晃还张合夹了两下。
灰衣老者面部一僵,看着空中的手势,似乎想起了什么。
青衣女子还没等老者答复,就用力晃了晃老者胳膊道:“那,那,师傅,徒弟想学可以吗”还做了个与气质十分不符的楚楚可怜的表情。
老者嘴角抽了一下,但一看到那表情,随即立马点头一本正经的道:“教,教 ,我宝贝徒弟想学为师肯定教呀,为师就算没学过,回去也立马学”。说完瞄了负剑男子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
青衣女子笑得更加灿烂了,眯着眼睛偷偷瞟了一眼负剑男子,
负剑男子低着头身形一颤,两腿往中间靠了靠。
青衣女子突然放开老者胳膊,笑容骤然消失一脸淡然,摇着头看着窗外自顾自地说道,似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哎,练剑真的好难啊,就跟找个称心的人儿一样呢,有的人之前还说喜欢我哩,可惜呀本姑娘喜欢女娃儿呢。”说着停顿了一下捏着嗓子道“奥不对,是除了剑以外不带把儿的呢”。
说完也根本不去理会旁边的二位,自顾自的用盖子不停地刮着盖碗,也不再说话了。
纪观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听着那一桌的谈话内容。特别是在当听到灰衣老者与那个叫李传楼的在金沙江的那一段时更是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了其中任何一个字。
作为侯爷的父亲与大哥都曾在府中接待过各路武林侠士,或是三教中人之类打扮的宾客,而纪观出生成长都在侯府,从小到大自然也见过不少,所以对于各类江湖传闻也听过不少。
什么某某剑客几剑开山几剑断水,某某刺客只在梦中杀人,又某某仙子让方圆多少里内草木瞬间如同枯木死灰,又能顷刻让其生机勃勃之类的传闻各式各样五花八门。
但每当听到新的传闻时纪观永远是那么的兴致勃勃,就好像江湖上的事从来都是那么洒脱,那么快意,那么光鲜亮丽,那么引人注目,仿佛在江湖中人人都是大侠人人皆可快意恩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但其实平沙侯府里也不乏武功高强之人,而纪观也曾因为种种原因,见识过他们出手,虽未见移山填海之能,却也可出神入化。
尤其令纪观印象深刻是府中护卫统领许典,一手至刚的纯阳刀法使的是气吞山河。本就带有疤痕的粗犷面庞,再配上黑色独目眼罩更是虎虎生风气势逼人。而其腰下,常悬着一把纪望为其寻觅名匠而专门打造的大号马刀,据传足有八十斤重,削铁如泥。
许典与其兄许猛本是出身草莽,后二人因其自身极佳的天赋,在一次机缘巧合中被某位刀法大家看中收为弟子。两人二十余岁时才起始练刀,三十余岁时两人实力已至乙境。但或许是性格使然,二人天生就好勇斗狠。
有一次因为一次口角,两人竟大打出手。在争吵中,其兄许猛趁着许典不注意先下手为强。也就是这一次,许典少了一只左眼,脸上多了一道疤。失血过多的许典自然不是许猛的对手,于是便拼命逃窜。或许是命不该绝,就在许典命悬一线之时,却偏偏碰上了当时正鲜衣怒马的纪望及其护从。
俗话说,路见不平自要拔刀相助。
纪望自是爱才之人。将许典救下后一番了解,见其性格豪爽实力不凡,便动了爱才之心。自此许典便跟着纪望进了侯府,成为了纪望的亲信侍卫,如今更是整个平沙侯府的护卫统领。
而今许典已年过四十。跟着纪望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如今心境自是沉稳。本就卓越的资质,再加上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许典早已非当年许典。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十年。
虽说侯府如许典这般的高手不少,而且很多更是出自江湖。但纪观却从未在侯府中感受到他们身上有什么江湖侠客的风范,别说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就是“咸阳游侠多少年”也未曾体会半分。
有些时候纪观时常会陷入迷惑,心中不知为何,既说不清也道不明。
似乎那些当歌纵马,那些啸傲湖山,那些身在林泉,心怀魏阙只存在于所谓的传闻之中。
但是每当一听到那些江湖上的波诡云谲与刀光剑影,内心又会重新燃起。
纪观似乎有一种属于每一个少年都有的特殊的执念。不管他的出身是否高贵,不管他的品行是否端庄,也不管他的性格是开朗还是内向,在属于那正值少年的心中始终都会有的一个执念。
一如 “少年游,尽风流。一剑光寒十九洲”;一如“昔日纵马任逍遥,俱是少年英豪。”;还一如“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这就是属于少年人心中的执念,看起来很幼稚,听起来也很荒诞,做起来更是难如登天且不切实际。
在现实中,大部分到最后几乎都会变成江湖路远,且行且珍惜。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有万般无奈,又显江湖义气。
似乎少年的江湖就如同一个七彩的泡沫,如同一场美丽的烟火。泡沫总有破碎的一天,烟火也总该有落幕的时候,
但是,谁没有过呢。
就如同这此时正边看着徒儿边品茶的灰衣用剑老者;如同那传闻中枯枝挑大河的李传楼;如同那虽已入侯门,但剩下的独眼里还不常闪过高傲的许典,还如同青年曾鄙夷官场至此,老了却为了子嗣,而不得不与曾不耻的官吏为伍的竹千的爷爷——竹茂。也许在他们未成名或者还只是轻狂懵懂少年之时,是否也曾会有着那样的执念。
亦或许到现在,虽然已经过世事与岁月这两个凶手精心策划的联手掩藏,但是穿过那密不透风的层层心锁,直达他们的内心的最深处,还依然在吟诵着那《大园经》,还依然还住着那个少年时的自己。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执念名为——梦想。
试问江湖何在?试问庙堂何在?敢问侠客宗师安在否?敢问帝王将相亦安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