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肜开门进去,见刘珥正站在窗户边,面对窗外,做着扭腰运动。
刘珥四十来岁年纪,已是地中海的发型。穿着花格子衬衫,西裤,脚下却一双布鞋。心宽体胖,肚皮太大,将皮带挤压得上宽下窄。
杨肜心想:“真是二,这种运动抵什么用?”嘴上却露出笑容,说道:“队长,你找我?”
刘珥转过身来,不再做运动,胖乎乎的脸上不见笑容,说道:“请坐。”
杨肜看他不笑,想他平时可不这样,心想:“莫非他有事要责备我?”说道:“好。”在椅子上乖乖坐好,并着膝盖,把手放在膝盖上,就和小学生听课一样。
刘珥“嗯哼”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小杨啊,你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么?”
杨肜不知其意,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自己所犯的错误,说道:“我知道,我拿文物的时候经常不戴手套。”
刘珥说:“不是这个事。”
杨肜说:“哦,那,是我在厨房偷了奶酪吃。对不起呀,我没吃过,好奇,就想试一试。”
刘珥摇头说:“也不是这件事。”
杨肜心想:“他又不明说,我这样说下去,还不把自己做过的坏事全说出来?”说道:“队长,那我就不明白了,要不您直接告诉我算了。”
刘珥说:“你是不是骚扰过人家小姑娘呀?”
杨肜张大眼睛说:“啊,我哪有骚扰过什么小姑娘?再说,我们这就一个女同事,而且她比我大两岁,算不得小姑娘。”
刘珥说:“难道……且不说年纪大小,你真骚扰过她?”
杨肜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道:“没有,我哪敢骚扰她?天地良心呀。”
刘珥说:“好吧,不过我说的不是我们考古队的,而是一个叫文娟的,你是不是骚扰过她?”
杨肜听了惊心,说道:“这,她,队长,你怎么知道文娟?”
刘珥说:“实话告诉你吧,今天警察给我来过电话,说你牵涉到一起杀人案,但又说你有不在场的证据。说那个死者的手机里有你的骚扰短信,你是不是和那个叫文娟谈过朋友?”
杨肜思绪万千:“警察也知道了,看来文娟当真死了。警察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却找领导呢,他们在怀疑我?我不在场,那是个梦,文娟肯定不是我杀的……”
刘珥看他发愣,问道:“是不是呀?”
杨肜看了刘珥一眼,微低着头,点了点头说:“是,是,谈……谈过。”
刘珥盯着他,问道:“你怎么了,这么紧张?”
杨肜说:“你说文娟死了,我被吓到了。”
刘珥说:“怕什么呢,你有不在场的证据?虽然骚扰别人算不上刑事犯罪,但你也有义务配合警方调查。”
杨肜说:“哦,我知道。”
刘珥说:“那行吧,我准你的假,你去一趟。”
杨肜心里不想去,但又怕无故引起嫌疑,只能答应。
他离开考古队,回到长沙。总觉得不安心,因此没有回家,就找间宾馆住了。
晚上,又做起梦来。
这次梦境不在山上,也没有祭坛。而是身在冷清的街头,白天,薄雾弥漫,不见一人,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杨肜独自走在人行道上,四处观瞧,不知道这是哪座城市,丝毫没有印象。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圆形的广场,同样空无一人。
忽然,广场的中心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你要说是雾气的影响,又不是,怎会凭空出现一个人呢。
杨肜停下脚步,看过去,那人的轮廓显露出来。戴着一顶高帽子,穿着长外衣。又声音响起:“踢踏、踢踏……”是穿着皮鞋发出的脚步声。
那个人一步一步走向杨肜,而杨肜的心也跟着噗通、噗通的跳。
等那人走近,杨肜终于看得清楚。那人居然戴着黄金面具,之前见过的,模样似熊。帽子呢,是皮质的,黑色,顶上有一截高高翘起,像菊花的花瓣。披着一件白色的风衣,里面是深色的圆领衫,阔腿长裤,脚穿圆头皮鞋。
杨肜不禁咽了咽口水,以缓解紧张,心想:“他这是什么造型,好潮呀!”
那人离杨肜两米远,站定,先开口说话:“杨肜,你见到我还不下拜?”声音有些苍老,倒像之前的那个巫祝。
杨肜眼珠乱晃,说道:“等一下,让我搞清楚先。你是谁,这是哪儿?”
那人说:“我是太江,有人称我为帝江,有人说我是混沌。这里哪都不是,只是个梦。似实非实,似虚非虚。”
杨肜没管他什么虚实,心想:“既然是梦,又何必怕他?”壮胆问道:“既然只是个梦,我干嘛要下拜?再说了,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有何意图呢?”
太江说:“你既然这么问,那么说明你相信我是存在的。你说这是你的梦,其实也是我的梦。如果你不臣服于我,以血祭祀,我又怎么会遇见你呢?至于我的意图,世易时移,现在也不必告诉你。如果你有什么意图,倒不妨告诉我。”
杨肜嗤之以鼻,说道:“怪了,那我的意图也没必要告诉你。”
太江沉声说:“你言语放肆,还不快跪下!”
杨肜只感觉身体沉重,腿一弯,跪倒在地,伏下身子。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起不来。
太江俯视他,问道:“服是不服?”
杨肜心想:“该死,怎么会这样,我这梦还醒不过来了?”他咬了咬嘴唇,毫无痛感,自言自语的说:“醒一醒呀!”可惜仍然没法把自己唤醒。
太江说:“我说过这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你既臣服,自当遵从我的旨意!”
杨肜心想:“难道我得受制于他?”说道:“我要不遵从呢?”
太江说:“你不怕死么?”
杨肜想起文娟的死,心想:“或许他真的能杀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磕头在地,大声说:“好,我遵从你!”
太江说:“不对,你应该说。我遵从您的旨意,大王!”
杨肜说:“是,我遵从您的旨意,大王!”
太江说:“起来吧。”
杨肜身上顿觉轻松,站了起来,躬身对太江说:“谢,谢谢。”
太江说:“嗯?”声音中自然的带着威严。
杨肜还算机灵,赶紧纠正言辞说:“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太江说:“罢了,罢了。你这俗物,往后还得仔细琢磨。”
杨肜心想:“俗物?我有那么俗么,或许还真是,不然文娟怎么会跟别人跑呢?”想起文娟又有些心疼,说道:“大王,我,呃,我好像能在梦里杀人。”
太江说:“你杀了自己的心上人,对吧?”
杨肜说:“我,真是我杀的?”
太江说:“杀了就杀了,我欣赏你的绝情。”
杨肜心想:“我怎么会是个绝情的人呢?”苦着脸说:“我以为只是个梦,可没想杀她。”又想到什么,说道:“对了,我能在梦里杀她,那能否在梦里让她复生?”
太江说:“你很聪明,不过在梦里复生又有何用?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过于懊悔。眼下,我有一事要你去做。”
杨肜说:“什么事?呃,请大王吩咐。”学乖了,拱手在前,以示尊重。
太江说:“你替我找件东西,同样是鼎。”
杨肜莫名其妙,说道:“鼎?什么样的鼎?”
太江说:“什么样的鼎,其实我也不曾见过,只知其名,叫作虞蝉。”
杨肜说:“虞蝉?什么模样呢?”
太江说:“不大清楚,那鼎有三足,其上有一种纹饰,貌如虎,却长着一对翅膀。”
杨肜说:“三足,带翅膀的虎。好的,大王,我会尽力去查找的。”心想:“这种鼎我见所未见,到哪去找?”
太江说:“嗯,那你我改日再会。”手一挥,白雾卷起,人影便消失了。
杨肜看着冷清的广场,心里泛起凉意。“啪啪”,拿右手扇自己两个耳光,只因耻于像个奴才。然后自言自语的说:“醒呀,该醒了!”
这耳光扇了,痛也不痛,醒也没醒。不过他想到一个法子,跑进一栋大楼,直往楼顶去。爬上女儿墙,看着楼下的广场说:“跳下去,跳下去就醒了!跳下去不会死吧……管他的,豁出去了!”狠了狠心,跳下去。
眼睁睁摔在地上,除了一声响,啥事也没有。他爬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说道:“死不了呀,怎么醒呢?难道是不够吓人,应该惊醒才是?”但这是他自己的梦,死都死不了,刻意为之,又怎么会受惊呢?
杨肜想到这一节,骂一声:“娘的!”盯着楼房的墙,用额头狠狠的撞上去。
“咚!”
这下杨肜感到疼痛,闭眼“哎哟”一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面前是床头柜的棱角。他坐起来,一摸脑门,痛处起了一个小包。
他看看房间,忘了痛,高兴的说:“我醒了,终于醒了。原来撞头可以醒过来,不对,应该是疼痛能让我醒过来。”
他起身四处找找,自言自语的说:“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到疼痛呢?针,小刀。”没找找针,也没找小刀,又说:“用针和刀子太残忍了,用电呢,去买个电击器?好像也挺残忍的。”他还是怕痛,并没想到什么好方法。
杨肜思量道:“或许得砸了那个混沌鼎,然后再找个地方埋了,才能解决问题。”然而鼎是说砸就能砸的吗?别人不知底细,也不会相信他说的噩梦,只会当他故意破坏文物。
睡是不敢再睡了,反正已经天亮了。杨肜刷牙洗脸,穿好衣服去外面吃饭。
找了家粉店,没有几个客人。他要了碗炒粉,从柜台上扯了张报纸,然后找了个单独的位子坐下。
看报纸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没有凶杀案的信息。又有大板的广告,不是这楼盘美得很,就是那楼盘物超所值。中缝里还有一个心理治疗的广告,什么大品牌,好医院,然而却是个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心舟医院。
杨肜翻过报纸,只觉得全无营养,扔到桌上,说了句:“垃圾。”
炒粉上来,他用筷子把炒粉扒进嘴巴,很快就吃了大半。
这时电话响了,他停下筷子,拿起电话一看,又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电话,说道:“喂?”
那边是个女的,说道:“杨肜先生,你好,请问在长沙么?”
杨肜说:“谁呀?”
那边说:“先说你在没在长沙嘛。”
杨肜心想:“毛病!”说道:“我干嘛要说自己在没在长沙呀?”
那边说:“你要在长沙的话,我请你喝茶呀。”
杨肜说:“茶?你搞推销呀?”
那边说:“什么推销,我是张警官,想请你到局子里喝茶。”原来是张亚男。
杨肜紧张说:“啊?对不起呀,我不知道你是警察。”
张亚男说:“你们刘队长事前没有告诉你么?”
杨肜说:“他说了。我刚才在吃饭,待会就过去。”
张亚男说:“好的,我等你。”
杨肜草草把粉吃完,肚子里酝酿应对的言辞,结了账,往警局去。
来到警局,就见一女警官迎上来,伸手说:“杨先生,你好,我是张亚男。”
杨肜跟她握手:“你好。”打量她的相貌,没有涂脂抹粉,短发,显得干练。眉毛也没有修,所以比寻常的女人要粗一些,可见心也大。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会说话。鼻子直直的,纤巧如玉,就俩字——好看。嘴唇儿薄,看来伶牙俐齿。
杨肜将对方的面相分析一番,虽然他半点不懂看相。
张亚男说:“到那边坐吧,咱们谈谈。”
杨肜点点头:“好。”惜字如金,有道是言多必失。
杨肜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了。
张亚男给他泡茶,说道:“尝尝,这是西湖龙井。”
杨肜说:“谢谢。”
张亚男也坐下,眼睛盯着他,似笑非笑。
杨肜看她盯着自己,感觉背上痒,挤出一丝笑,却不说话。
到底还是张亚男开口了:“杨先生,你知道文娟有未婚夫么?”
杨肜说:“知道。”
张亚男说:“知道,你还每天短信骚扰她?文娟死的前一天,你跟她通过话。”
杨肜说:“冤枉,我也是她死前的一天才知道她有未婚夫。电话里我怪她移情别恋,脚踏两只船。然后第二天她就死了,这能怪我么?”
张亚男说:“我怪你了么?”
杨肜心想:“我真多嘴。”说道:“呃,我的意思是我没有骚扰她。”
张亚男说:“也就是说你一直被文娟蒙在鼓里,每天还自作多情的献殷勤?”
杨肜说:“是。”没有多话。
张亚男说:“你恨不恨她?”
杨肜说:“原本是恨的,她都死了,还恨什么呢,我反而感到难过。”这符合他本来的心情,表情倒没有半点虚假。心想:“反正我不在场,能奈我何?”
张亚男说:“你跟文娟交往多久,你有多爱她呢?”
杨肜说:“我们交往两年了,说实话,我的爱愿意为她付出所有。”
张亚男说:“你想不想见她?”
杨肜说:“啊?”心想:“她都死了,还见个锤子?”
张亚男说:“她的尸体在法医科,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杨肜才不想去看尸体,但见张亚男的目光灼灼,心想:“她在等着我拒绝,我所说的爱,不过是虚情假意。”于是故作平静的说:“我是应该去看看她的。”
张亚男说:“那好,你随我来。”起身,带着杨肜去法医科。
停尸间,一具白布覆盖的尸体放在眼前。杨肜能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为了掩饰的紧张,他对张亚男说:“张警官,我有点害怕,会不会做噩梦呀?”
张亚男说:“没事,‘怕’是正常现象。至少她的容貌没有改变,你看。”说着将白布从尸体的头部慢慢揭开。
杨肜看向尸体的脸,苍白的,确认是文娟。只是现在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不似勒死时张得老大,一副恐怖的样子。
张亚男又将白布拉到尸体的脖子,停住说:“她脖子上有勒痕,你看到了么?”
杨肜张大眼睛,果然看见尸体上勒痕,触目惊心,不禁扭了一下头,目光避开。
张亚男看在眼里,心想:“他害怕看勒痕?”说道:“杨先生,你没事吧?”
杨肜看向张亚男的脸,觉得好多了,说道:“我没事,只是看着让人心痛。”
张亚男说:“也是,可怜她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损,那凶手真是狠心啦。”
杨肜不禁咽了咽口水,说道:“你,你们有没有找到凶手的线索?”
张亚男说:“杨先生,这案件还在调查,所以我不能透露重要的信息,还望见谅。”
杨肜说:“哪里,哪里。”
张亚男说:“杨先生,这是你见文娟的最后一面,要不你再和她单独呆一会儿?”
杨肜摇头说:“呃,我不想再打搅她了,我与她缘分已尽。”文娟都有了未婚夫,将杨肜甩了,说缘分已尽没什么不对。
张亚男说:“那好吧,咱们走。”又将白布盖上。
回到办公室,张亚男对杨肜说:“杨先生,喝点茶吧,压压惊。”
杨肜端起茶,喝了一口,却莫名的被呛着,咳了几声。
张亚男说:“慢点喝,不急。”
杨肜顺了气,说道:“张警官,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呢?”
张亚男说:“没有,杨先生,你要是得到什么线索,也可主动联系我。”将自己名片给杨肜,又拿出一张问询的表格,说道:“你在这表格上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杨肜说:“好的。”签完字,杨肜立马告辞而去。
张亚男来到陈丰的办公室,汇报刚才的事,又说:“我还是觉得杨肜大有嫌疑。”
陈丰说:“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他对文娟的死有所愧疚。最重要的是他有不在场的证据,从这点来说,就否定了他是凶手。再者他只是一个工薪族,不大可能买凶杀人。”
张亚男说:“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机关,凶手不必在现场,也可以杀人?”
陈丰说:“什么机关,凶器呢?你脑洞是不是有点大?”
张亚男说:“按寻常的思路找不到凶手,您有什么法子么?”
陈丰说:“你再查查那个王武,他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也有嫌疑。”
张亚男说:“他是死者的未婚夫,未婚也就不存在婚姻问题。王武本身家境殷实,不大可能与死者有金钱纠纷。再有,那王武为人风流,他娶文娟的最大原因是算命大师说文娟名字以及生辰八字与他相合,而且面相旺夫。这样的人会为情杀人么?”
陈丰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查查也不打紧。”
张亚男说:“好吧,要是再查不出什么名堂,这案子就只能悬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