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娴从桌边站起身,平静地走出那个玻璃房。
乐弥摩正打电话,看见她走出来,就快速地结束通话,向她露出尴尬的似笑非笑。“我想你已经知道。”他说着指指自己的手机,“刚才领导跟我通话。早知道不可能瞒你太久。既然知道,你更应该明白保密的重要性。”
女医生的嘴角也是似笑非笑,不过和乐弥摩相比,更多一分冷嘲。
她听过的所有故事里,大多数让人稀里糊涂。但黄昆吾说过,他不给故事里的人物起名字,给他们起名的是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说,他的剧中人全是实名制登场。
听到傅玲珑和江心月的出现,秦娴就知道“上面”想从黄昆吾的嘴里挖出什么东西。
“上面”不给秦娴解释,但秦娴也是一个上网看新闻的人。最近关于傅玲珑和江心月这对表姐妹的传闻很多。表姐江心月实在太有名了,她正是克拉克疗养院的所有人。
秦娴并不了解克拉克疗养院,看网上有人八卦说,江心月家祖宗缺德,发现精神病是处理很多麻烦的便利通道,就打着慈善的幌子,干着黑社会的事。克拉克疗养院是个活地狱,专业就是收钱之后囚禁那些不适合存在于外面世界的人。
克拉克疗养院确实是江心月家祖传的产业,但这种新闻过于夸大其词,看起来太假。自从黄昆吾住进来,秦娴每天都要来评估他,按照她的判断,这里的病人大多数确实存在精神疾病。密陀市的精神疾病比例高的令人惊骇,简直要怀疑这地方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唯一可疑的是,克拉克疗养院进进出出把关严密,远超过一般的同类机构。确实让秦娴对克拉克疗养院的安保措施感到不舒服。
再说回江心月和傅玲珑:内部知情人士说,这对年纪差距颇大的表姐妹,发生很多摩擦。傅玲珑在今年春天突然发疯,住进她表姐开的疗养院。不久之前,她病死在这里。
本来这是她们家的私事,没什么人关心,可是不知是有人别有用心,还是记者抓住大线索不肯放过——傅玲珑的死被渲染成一出精心策划的情杀。
情杀的戏码还没演完,江心月的丈夫冯洪也离奇暴毙。
密陀市第一大商人冯洪,在这小地方算举足轻重的人物,总不能稀里糊涂死得没交代。可是调差刚开始,江心月也跟着失踪。
一团乱麻当中,居然又穿插了黄昆吾:要不是他今天的故事,秦娴还不知道,他的女友芦雁吟和傅玲珑是舍友,黄昆吾和傅玲珑有私交。
秦娴决定暂时不告诉乐弥摩,她也曾见过芦雁吟——这件案子当中,芦雁吟应该是个局外人。
她这么想着,沉默地回到玻璃房间里。
黄昆吾从头至尾没注意到她离开。他不停地对录音笔讲着自己的故事,好像终于发现一个能够不厌其烦的听众。
这回他讲得很慢,秦娴没费力气就跟上他的节奏。
※
在地下停车场锁好车,昆吾又一次走进克拉克疗养院的电梯。
高档的装修连电梯也没放过,不像别处的钢铁盒子,克拉克疗养院的电梯间,俨然一个精心布置的小房间。
四壁贴着温暖的米黄色壁纸,朝门的那一面挂着梵高名画的仿制品,《十四朵向日葵》。地上铺着咖啡色地毯,厚厚的、柔软的毯心绽放着一朵异域风格的月季花。
厢门合拢,面对乘客的一面贴着铮亮的镜面纸,特意在四周贴上欧式镜框风格的花边,彷如童话中的魔镜,告诉乘客你就是世上最美的。
昆吾从不害怕乘电梯,也欣赏梵高,唯独克拉克疗养院的电梯让他别扭不安。疯子时刻如影随形——他会产生这样不友好的感觉。
傅玲珑住在四楼,确切地说,她是四楼唯一的住客。45平米客厅里陈列超大液晶电视,是她第二个电视,第一个在她发疯时摔烂了,她表姐立刻让人买了新的。这表姐够豪爽。可昆吾也听说,傅玲珑发疯摔电视时,里面正播她表姐夫妇参加私立幼儿园剪彩。
卧室里有巴洛克式软床,床垫看着就无比松软,像是从《豌豆公主》里直接搬出来。卫生间最夸张,配备了容积5立方、浑然一个泳池般的圆形按摩浴缸。空间会显得促狭吗?一点不会。看护想抓住乱跑的傅玲珑,还是要追得气喘吁吁。
电梯间里列队迎接昆吾的5名服务人员,全都是为傅玲珑一个人服务。有客人拜访时,他们替认不出人的傅玲珑恭恭敬敬地说“您好”。
昆吾每次看到这环境,就厌恶得蹙眉。
有钱的疯子过着皇后般的生活。
可他一点也不羡慕她。她是被人害成这样,却说不出来。昆吾看到她就觉得,她在那个只有她自己清楚的世界里,也不会快乐。
“黄警官,她已经平静了。”看护长是个很有经验的阿姨,傅玲珑发作的时候,昆吾从她眼里看到过慈悲。
“今晚是什么情况?”昆吾透过卧室门上的玻璃,向内张望。傅玲珑穿着睡袍,赤脚站在落地窗前,双手紧紧地贴在玻璃上,专注地仰望月亮。克拉克疗养院的窗玻璃都是高强度的,双层,没人担心她会破窗而出。负责看守她的护士强壮有力,此刻坐在窗前的沙发里玩手机,时不时抬眼看看傅玲珑。
“她忽然扑向窗子,使劲拍打。”看护长说,“后来我们把两层玻璃之间的百叶窗升起来,她看到月亮,就不哭不闹,一直保持那样。”
“月亮?”昆吾哭笑不得。他本来就不该对疯子抱有什么期待。
倦意忽然难以遏制,昆吾颓丧地跌坐在沙发上。意识到这是江心月曾经坐过的位置,他被扎似的跳起来,换坐另一头。
“我想她今晚不会再出什么状况。”尽管看护长这样说,昆吾还是决定多观察一会儿。
卧室、客厅甚至浴室,每堵墙壁都有一道横向缺口,大约一米高。有的摆了绿色植物作为装饰,有的只是嵌入玻璃。无论傅玲珑走到哪里,她的行踪透过玻璃一览无余。昆吾踱步到客厅,站在玻璃墙旁,打量另一边的傅玲珑。
她和上次见面没什么差别,目光涣散,脸色像洁白的牙雕。只有情绪能让人类的双颊红润,或者铁青,她的脸上不会再有那些色彩。
昆吾看了一会儿,觉得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他换个角度,蹲低仰视,终于确定——
她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