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马嘴一个亮相，收势站定场上，听到的是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他并不介意，刚想回到坐位上。场边又传来几下巴掌声，慢慢腾腾，松松散散。马嘴定睛看了，却是一个黑脸汉子站在面前。这汉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啐--。然后抱着膀臂冷笑道，不过如此，浪得虚名而已。说着跳将过来，伸膀臂拦住马嘴的去路。他正是祝家护院头领。
祝老爷喝了一声，黑楞，不得无礼。
黑脸汉哂然一笑，说道，我跟这个后生对练一场拳脚，为大家暖暖场子，助助酒兴。
马嘴说，使得使得。话音刚落黑脸汉一记老拳使来，直击马嘴的面门。台上嗡地一片惊叹声。
马嘴侧脸躲过拳锋，闪身站定一旁。四下鸦雀无声。黑脸汉笑着又问道，刚才这一拳，叫做开门见山。算个见面礼儿，喜不喜欢？
马嘴说，喜。仍旧笑眯眯地打量着对方。
那就得罪了。黑脸汉双掌已然使出，斜劈马嘴的脖项；马嘴左手轻抬，叼住黑脸汉的一只手腕，飞起右脚格开另一只右臂。来个夜叉探海，伸出右手二指在黑脸汉的颏下一扫，揪下两根黄须，动作极快。招式你来我往，黑脸汉只觉得腮下一麻，就见对方手中多了两根虬髯，不免怒火满腔；好在台上的宾客看不出名堂。黑脸汉也就以笑盖脸，把一副狰狞可怖样子递了过去，一边暗自加快了进攻的招式。那拳脚也变得刁辣狠毒，直逼得马嘴节节退让。马嘴虽然躲闪着对方的攻势，身形却一点不乱。刚好比对方的动作快这么一点点。本来他想趁着酒劲儿，出奇制胜早点结束这无聊的表演，后来他发现人们都想看热闹，何不顺其人心。
想到这儿，马嘴身形一晃，动作变得扭捏起来，拳形变成兰花指，腰肢一摆，做出个女态的样子。就在黑脸汉的前方扭搭起来。用的却是何仙姑花园游春十三式。
台上的爷们嘎地一声笑开了，以为马嘴喝多了酒，丧失了斗志，摆出一副老娘们儿的样子，摇尾乞怜。殊不知这黑脸汉是个见怂人压不住火的家伙，见了这个样子自然不会手软。嘎地一声又一阵哄笑，哄笑声中夹杂着鄙视的唾骂，镇上的汉子从不拿二尾子当回事儿。
黑脸汉好像得到了鼓励，嘴角一咧，露出满脸坏相。他先往手中吐了一口唾沫，两掌一揉，然后摊开双臂扑将过去，抱住马嘴的肩膀；马嘴并不躲闪，水袖一抖，兰指挡住面颊，半推半就往后一靠，接着身势一闪，铁肘猛击对方下颏，出手如电，两个耳雷子就落在了对方的脸上。黑脸汉只觉得腮帮子上一阵酸麻，然后才听见叭叭两下清脆的响声，却没有看见对方的手形。正在**之际，马嘴又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用的就是兰花指。嗡地一声，黑脸汉眼前金星四射，立时就觉得台上的叫喊声变得遥远起来。
台上的婆子们有些看不惯了，一个娘儿们挨打还敢还手，这还了得。就扯起脖子喊，黑楞，逮住他，骑上，往死里揍他！
黑脸汉知道喊声是在给他助威，他便晃了晃脑袋说道，这娘们儿不好对付啊。台上又是一阵哄笑。
马嘴又扭搭扭搭转到了前面，那副女态让人看了是有些压不住火。他这套打法是八仙过海中的何仙姑笊篱捞春。自打矬师傅教授以来，他还从没有使过。如今耍弄起来，果然招招凌厉，柔中带钢，很是受用。
黑脸汉摇晃着嗡嗡作响的脑袋，跟在马嘴后面乱跑。他一心想抓住那个扭搭扭搭的屁股，然后把它摔在地上，先扒掉那条裤子，让大家看看公母，好自侮辱一番。他觉得这并不难，于是探出双手追了起来。
马嘴看见黑脸汉已经鼻青腮肿，不想再由着性儿闹下去了，便卖个破绽放慢了脚步。当黑脸汉的手掌挨到了自己的裤裆时，只听得屁门一声闷响，黑脸汉一皱眉，嗬了一声，翻腕躲开；马嘴这才纵身一跳，在空中疾步而行，跃出圈外。一个铁拐李独脚下天梯，缓落在地上。黑脸汉还想扑过去，老管家示意几个门子将他抱住。
明眼人已看出黑脸汉败势已定，单马嘴这空中一跃，已经说明拳脚已占上风。
这时祝老爷子站起身，推髯而笑。好功夫，好功夫啊。两位都是好身手！他朝门里招了招手，说，来啊，都赏。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了。黑脸汉这才止住了脚步，忿然怒视着马嘴。
家院端上一个铜盘，上面摆放着两锭五两的银子。祝老爷子用手指着银子说，老夫也是个爱惜人才的，如今能看到这般上好的功夫，也是天赐良缘。所以呢，马嘴和黑楞，我都是要赏的。他先拿起一锭银子，递给了黑脸汉。黑脸汉双手接过银子，朗声谢过，站在一旁。
祝老爷子哈哈笑道，高义士，能来敝宅献艺，难能可贵，这就算老夫一片心义吧，不成敬意呀。
马嘴本来对黑脸汉刚才的无礼举动，很是反感。想着祝老爷子定会引荐说开此事，没成想各赏五两银子，不了了之。马嘴走上前，躬身一礼，说，谢祝老爷子赏银。晚辈酒席之上演习拳脚，实属献丑之举，不敢无功受禄。
祝老爷子眯眼想了一下，摆了摆手说道，来啊，先包上放在屋里，等小哥走时一并拿上。
那个家院喏了一声就下去了。祝老爷子叫人搬来一个胡凳，说，坐。马嘴气喘吁吁，心神未定。心下想着，刚才那几下打得实在过瘾，耍弄了一下那个黑脸家伙。此时，老管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马嘴只好坐下来，屁股挂在凳沿儿上。
祝老爷子问他多大了，家乡在何处，住在哪家客栈，起居可否习惯。
马嘴一一作答。
哈哈，看来祝老爷子对他的名字颇为感兴趣，他抚髯笑道，马嘴马嘴，这个表字很有意思，是谁给你起的？
是塾堂的先生给我起的。马嘴露出得意之色。
祝老爷子又哦了一声，开怀不已。周围的人滴滴地窃笑。
片刻，祝老爷子收了笑容，面神和蔼地说，马嘴，我看住在客店并非长久之计，尚且你没有进项，这日常开销就不是小数。你总不能无所事事，坐吃山空吧，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
马嘴听了这番话，深有感触。怅然答道，老爷子所讲确实如此。他就把自己投奔雁门从伍，误走阳关之事讲了一遍。说，我打算小住时日，从戎投军，立功疆场，报效朝廷。这也是家父的一个心愿。
祝老爷子把脸一虎，哈，好！有出息！
这一声喝彩，把马嘴吓了一跳。他以为让他滚出去，哈着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老管家。问是不是老爷子困了。老管家嘿然走来，把他按在凳上，说老爷子夸你有志气。
马嘴端坐下来，双手支撑在大腿上。
老爷子解释道，我们这里讲话口音很重。有出息就是有志气的意思。就凭你这一身的武艺，在疆场上得以大显身手。以老夫的眼力，不会看错，杀敌立功，指日可待。三，五年混出个偏将来，我看不成问题。
一说到当官儿，马嘴信心挺足。笑道，我爹说了，能当上个伍长哨长的就行。
哈哈，祝老爷子撅着胡子笑起来。家中可有妻室？
先不提这事，先不提这事。寸功未立，安敢先有妻室。马嘴低下头脸臊得红布一般，摇了摇大手。
祝老爷子颌首笑道，哈哈。随即岔开了话题，说道，
据我所知，现在边关之上，并无狼烟，亦无战事。朝廷与契丹王朝达成和解，缔结盟约，息兵修好，通关互市。三军儿郎也屯垦荒田，放马南山。如若现在奔赴王师，也是英雄难有用武之地。与其开荒种地，倒不如留下来，等待时机。
马嘴挤弄着小眼，思量了一番，倒也觉出几分道理来。
家院提上铜壶，给四座续上茶水。老爷子呷了一口，也让马嘴尝一尝。说这是从西川捎回来的《邛崃银钩》，味道如何？
马嘴抿了一小口，脱口而出，苦。
周围人一阵窃笑。而老爷子却显得得意洋洋，说好茶大都如此。又说，老夫以为，战时阵前杀敌，平时抚民安邦，这才是你们年轻义士应该做的。
马嘴点头答道，不错，正是。
我这里倒是缺少人手，正在用人之际。祝老爷子说，这个乱柳镇地处边鄙，离中原数千里之遥，乱军袭扰，匪患荒漠，时有发生，朝廷亦是鞭长莫及，奈何不了这些贼子。
镇上没有正官，也没有衙门，只有一个驿站，九品驿吏曹殿奎便是这里的朝廷命官，如今也有四五十岁了，他手下的走卒，净是一帮老弱病残。这里的秩序是靠我们十家大户联手出资维持。如果你能留下，在这里维护治安，老夫必要重用于你。日后若要从军，老夫也会推荐你的去处，陕西散关的总兵薛铁锤便是老夫的至交。到时候一纸书信，他不会置之不理。
马嘴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暗忖，身上银两花费所剩无几，既然投军机不逢时，何不留下来为百姓保一方平安。想到这儿霍然起身，抱拳拱手说道，小生愿意留下听从祝老爷的调遣。只怕是小生年少无知，做事莽撞，辜负了祝老爷一片好心。
那好，呵呵，祝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说，只要尽心尽力，老夫不会亏待于你。哈哈。来啊。
老管家俯身答道，在。
马嘴就住在府中，先收拾出一个院儿来，老爷子吩咐道。做他的公房，与我也方便行走。
是。老管家应允着。
另外，明日就通知账房，比着衙门的都头行事，每个月给他官二两银子。
要不跟十家大户商量一下，再计议不迟。老管家附耳低声说道。
我就这么定了，在坐的几家有反对的没有？
没有，没有，尊从祝老爷的示下。周围高高低低的一片回应声。
祝老爷咳嗽一声，老管家慌忙答道，明日就办，明日就办。
祝老爷回过身对马嘴说，你是除老管家之外，饷银最高的。这能看出老夫的态度。
旁边一人起身而走，正是那个叫黑楞的汉子。他一直被冷落在旁边。
此时，马嘴好像看出一些祝老爷子的用意，说，如此说来，晚辈受宠若惊，既然老人家如此器重于我，马嘴必当尽心效力，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奋不顾身。
呵呵呵，祝老爷子抚髯而笑说，老夫很喜欢你的豪爽。
祝老爷喊来曹殿奎，问，曹司驿，最近可有中原的消息？
曹殿奎头童齿豁，身穿洗的发灰的九品绿袍，那是早年由朝廷发放的圆领阔袖官服。如今胸前绣的锦簇花团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只瘦鸟瑟缩而立，像一只鹌鹑半梦半醒地翻着白眼。瞅这意思，这家伙多年没吃俸禄了。只听得曹殿奎打揖叹道，回祝老爷的话，驿所与中原久不通信，莫说消息，连一头驿马也未曾见过。小站已形同虚设，如若不是祝老爷解囊相助，我等几个老军也已是黄土埋身了。
祝老爷摆摆手说道，你们也是为我做过不少事的，我心里有数。近来客店的生意如何？
托您的福，还算过得去。客户人来人往，店房闲不住。曹殿奎嘻嘻笑了，脸上露出感激之色。
钱，我是不要你们的，你们维持生计就行了。但是交给你们的事情，可马虎不得。
我一直在给你听着呢，曹殿奎答。中原连年丰稔，歌舞升平。不过，在下从过客口中听到一个消息，急着要禀报的。
讲来。祝老爷子说。
曹殿奎眼睛很贼地往四周扫了一眼，附耳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