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洪州城。
天幕暗沉,如同浸染重墨的宣纸,浓黑欲滴。偶尔有电光闪烁,划下一道曲折惊人的纹路,绽放出夺目的白芒。
风声如泣似号,充斥耳际,间杂着沉闷的雷声,如石轮般翻滚着辗过心头。
嚓!哗啦!
随着-声震耳巨响,天穹像被扯开一道巨长裂口,豆大雨点夹杂着密密麻麻的冰雹,以倾天之势泼泻而下。
仅仅迟疑了几步,雨加雹便落到头顶,巡城卒们陆续躲进城楼,听着四周噼哩啪啦的声响,纷纷出言咒骂。却又暗自庆幸,若非有木盾护身,只怕要被砸个头破血流。
冷风呼啸,气温也急降,短短时刻,眉须鬓发竟结了层薄霜,几人哆嗦着又要开口,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阵诡异莫名的尖叫声,由远及近,由微渐巨。
这叫声穿透重重雨幕,就像无数根尖细冰冷的钢针,从耳膜刺入,扎进颅腔不停地搅动着,令人头昏恶心,又无比烦闷。
恍惚间,只望见一团团无比庞大的黑影,自天顶坠落,又倏忽四散,化作无数嘶嘶乱叫的黑点,铺天盖地,如箭般直直射入城中。
节度使府中,南城军营内,分别有数道人影飞掠而出,各自挥动丈许长刀,劈斩出道道寒芒,一片片黑影瞬间化为齑粉,天地间也仿佛为之一清。
然而,更多的黑点随即自四面袭来,围成数个密不透风的巨大黑球,几人厉斥怒喝,刀芒闪耀,但这些黑影却总也杀之不尽。
西南角梵音大作,淡金色的半弧形气罩迅速升起扩大。飞速落下的黑点猛烈撞击在气罩上,黑汁迸溅,哔啵作响,使得金光罩摇摇欲坠,暗然欲灭。
寺内念诵经咒的一众僧人脸色发白,力弱者竟口角溢血,住持急令收缩光罩,直至十数亩大小,方才稳固下来,堪堪将寺院罩住。
连绵屋顶上,隐见十几个白衣道童,结成数个法阵,踏着青瓦东奔西跃,这些道童一手挥着木剑,一手扔着黄符,炸出一团团耀眼的火光。
街市巷陌间,一队队布甲兵士持刀举盾,由黑甲骑兵引领着来回奋力砍杀。
亦有数人一组,藏于屋角楼隙,或擎短弩,或执长弓,或举铁爪篱,猎杀飞窜的黑影。
一霎时,火光四起,冰雨狂降,黑雾蒸腾,平和安宁的城池,如同九幽寒狱降临。
这些饿鬼般的黑影数量太多,来势也太急,有一些漏网者钻进民宅深院,四下里乱窜,随后便传出-声声惊呼,或者短促的惨叫。
不知何时,有数十只黑影飞入城楼中,众人这才看清,这些黑影乃是五寸来长的小人。
一只只张着血口怪声嘶叫,露出一排排森白细密的尖牙,口角流出青涎,滴落到地面瞬间碎成冰渣。
小人肤色漆黑如炭,四爪锋利如匕,绿瞳绽露凶光,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既怪异又疯狂。只是瞧上一眼,便让人气短胸闷,惊怖难安。
城楼上一众巡卒目瞪口呆,脸色发青,手脚发软,几人勉力举盾护身,持长枪胡乱前戳。
有士卒避闪不及,被黑色小人寻了空当,飞扑到脖颈处狠狠咬住,痛得他大声呼嚎,但只叫了几声便仰面倒地,再无声息。
正慌乱间,却见一道亮黄符光自城外激射而至,数十只黑童迅速引燃,成了一条刺目的火蛇,随后纷纷跌落在地,吱吱惨叫挣扎了片刻,便烧成一堆堆黑灰。
“是…是宁真人,这下我们有救了。”
仿佛劫后余生般,几个城卒又惊又喜。
视线尽头,青袍道人衣不沾雨,轻踏数步,便从极远处跨越到了数丈高的城墙上。他看了眼城内景象,微皱双眉,冷哼一声:
“妖人,安敢如此!”
他随手打出数串火符,射入城中黑童最密集的几处。然后抽出后背金纹乌红木剑,左手掐诀,抬腿在城垛上轻轻一点,便如羽鹤般,飘身飞射入云霄。
剑尖火光闪烁,剑身金箓辉耀,其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亮,最后竟恍若烈日凌空,照破浓黑雨夜,煦蒸出七彩汽雾,直插天穹那不断喷出黑影的窟窿。
……
天光微濛。
许瑜睡眼惺忪的推开房门,却被眼前狼籍的景象瞬间惊醒。
天井、阶沿、墙角、地沟,甚至水缸里面,院落到处都是白色的冰茬。
院中唯一的海棠树已秃露大半,海碗粗的树干从中裂开,一左一右,枝丫耷拉着垂落在地,俨然饱经摧残。
碎叶断枝四处洒落,凌乱不堪的地上积满小水洼,隐约可见四溅的黑液,乌绿的草丛间,散逸着一丝丝淡淡的雾气。
他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腥甜,令人微微晕眩。
昨夜究竟是下了多大的雹子?居然能把几十年的老树砸成这副样子,实在可惜!只不过,为何屋瓦却又都是完好的?
洗漱完,寻了笤帚簸箕,开始收拾这一地零乱。
半晌,他累出一身汗,院子终于打扫干净,便只剩这颗海棠树了。
许瑜拿了柴刀,砍掉这些半连着的残枝,又找了麻绳木棍,想着绑好之后,也许还能挽救回来。
忽然,他瞥见树干裂缝中心,居然嵌了一枚青色小印,寸许大小,一半外露,一半与树木严丝合缝,像是它本来就生长在那里。
他试着伸手去拨扯,竟毫不费力地取了出来,青印方形圆钮,光泽莹润,触手生温。印身四侧各刻一枚图纹,很易辨认,分别为水,山,雷,火。
而印面篆刻的四个字却都不认识,看来并非普通金文篆书。他端量一会便收了起来,按捺住满心疑惑,接着整理这株海棠。
早饭是一碗清粥,无盐无糖,亦无佐莱,许瑜倒也吃的津津有味。
这一个月以来闭门奋书,糜夜熬战几度修改,昨夜终于写完那戏本,以至于睡得死沉,院中那么大动静,竟然毫无察觉。
他打算等会便去明玉坊交付戏本,收了谢钱,应该又能稍稍改善下伙食,支撑一段时间。
临出门,许瑜又瞧了眼勉强恢复原状的海棠树,淡金色的旭光中,满是断茬的枝杈四下低垂,直楞楞的,就像一个等渡的旅人。
不久,一白衣道童悄然落入院中,她一手提着木剑,一手执符,面容极美,却满是戒备之色。
她先是绕着院墙细细察看一番,又转到卧房推门而入,扫了一眼屋内简陋寒酸、但纤尘不染的家俱陈设,她视线停留在书桌高堆的纸卷上,愣了愣神,然后掩门而出。
最后厅房柴房厨房,也一一走了个遍,似乎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便回到了院中。
她围着海棠树转了几圈,饶有兴味地看着缠绑在树干上的麻绳,一圈圈严密而整齐,裂缝处依然可辨,一条粗线歪歪扭扭,自树梢直贯而下。
“师父说了,那只走脱的冰魔头领就躲在这处,可为何明明气味尚存,却找不到它的踪影?”
似乎仍有些不甘心,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枚黑檀罗盘,木盘上密密麻麻镶满银符,中心一枚黑色指针却纹丝不动。
“咦!竟然真的不在这里,奇怪!到底藏去哪了?”
少女随手收起罗盘,轻蹙秀眉,眼神略显迷茫。
“唉呀,都怪那头蠢鹿,路都不认识,居然驼着我跑过了章江,害我灌了一肚子冷风。要不然,早就寻到那只冰魔宰了…”
“……这院子如此整洁,主人想必无恙,但还是在这里留下几道感应符吧,若有变故,也好随时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