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过了约两个月光景。
刚开始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为了讨好李瓶儿,准备了蓝色小药丸,买了不少大人用的器具,玩具之类的,实指望在屋里打动李瓶儿,巩固一下自己的家庭地位。
不想李瓶儿在西门庆手里大风大浪里经过的,那可是本司三院风月场面的魁首,如今碰到这蒋医生,比个普通人还不如,往往办事不称其意,磨磨唧唧,于是渐生憎恶,反被妇人把那些乱七八槽的东西,都用石头砸的稀碎扔掉了。
还骂道:“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这些敷衍的货色来戏弄老娘!
把你当块肉儿,却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死王八!”
于是蒋医生常被李瓶儿半夜三更大骂一顿赶到前边铺子里睡。
最后李瓶儿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蒋医生进房。每日聒噪吵闹着算帐,查算本钱。
一日,这蒋竹山正受了一肚气,在大药房柜台里坐着,只见两个人进来,走的踉踉跄跄,直不楞登,走到凳子上坐下。
先是一个人问道:“你这里有狗黄没有?”
竹山笑道:“不要开玩笑。只有牛黄,哪有狗黄?”
这人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行,拿来给我瞧,我要买几两。”
竹山道:“药房里只有冰片,是地道的南海波斯国出产的,哪里有什么冰灰来?”
另一个人说道:“你不用问他,量他才开了几天药房,哪里有这两件药材?直接跟他说正经话罢。
蒋二哥,你不要推脱记不清楚。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万,连本带利也有很多了,今天问你要来了。
俺们要是才进门就先问你要钱,你是在人家入赘了的,才刚开了这个药房,恐怕败坏了你的名声,显的俺们没人味儿了。故此先说几句风凉话来叫你认账。不管你认不认账,他这钱你少不得连本带利还他。”
竹山听了,吓了个一跳,说道:“我并没有借他甚么钱。”
那人道:“你没借钱,我们却问你要账?自古苍蝇不叮那没缝的蛋,别否认的那么快!”
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为何来问我要债?”
那人道:“蒋二哥,这么办你就差着了!自古当了官就不会穷,赖债不还不会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已之时,走投无路串铃儿拿帆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才有如今的家业。”
这个人道:“我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万现金,发送妻小,本利该还我四十八万,你要一分不少的还我。”
竹山慌道:“我哪里借你钱了?就算真的借你钱,也要有文书保人。”
张胜道:“我张胜就是保人。”
又从袖中取出文书,在他眼前晃了晃。
把竹山气的脸蜡渣似的黄了,骂道:“好杀才狗男女!你们是哪里来的泼皮,跑来敲诈我!”
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柜台,嗖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了,又把架子上的药材撒了一街。
竹山大骂:“好一个强盗!你居然来抢夺我货物?”
向后边叫天福儿来助拳,却被鲁华一脚踢到一边,天福儿哪里再敢上前。
张胜把竹山拖出柜台来,拦住鲁华住手,劝道:“鲁大哥,这么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限他两天儿,叫他凑凑钱还你就好了。蒋二哥,你怎么说?”
竹山道:“我什么时候借他钱了?就算真是问你借了,也要慢慢好好讲,如何这等嚣张撒泼?”
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你若好好的早这样懂事,我叫鲁大哥减免你些利息钱儿,你便找人凑了还他,才是正经话。你如何嘴硬不认账,难道你不认账人家就不问你要了?”
那竹山听了,道:“气死我了,我和他见官去!谁借他甚么钱来!”
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看来还没醒!”
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蒋竹山四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些栽到沟里,头发散开,头巾都脏了。
竹山大叫“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才站起来,被地方保甲上来,用一条绳子拴了抓走了。
李瓶儿在里屋听见外边人叫嚷,走到帘下听看,见地方保甲拷走了蒋竹山,气的脑袋嗡嗡的。
支使出冯妈妈来,把招牌幌子都收了起来。
街上撒的药材,被路人零元购,抢了许多。也没办法。
李瓶儿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着枯等。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西门庆立即差人吩咐地方保甲,明日早早押解到提刑院。
这里又拿帖子,对提刑官夏大人说了此事。
次日早,带上一干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的钱不还,不认账还殴打他?如此行径,叫人鄙视!”
竹山道:“小人根本不认得这人,并没借过他钱。小人跟他讲理,他反倒怒了,发疯踢打小人,把小人货物都抢了。”
夏提刑便叫过鲁华:“你怎么说?”
鲁华道:“他原先借小的钱,发送丧妻,至今三年了,一直拖着不还。小的最近打听他在人家入赘,做了大买卖,礼貌的问他讨账,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还污蔑小的抢夺他的货物。
现在有他借钱的文书在此,这张胜就是保人,望大老爷明察。”
接着从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写道:
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现金三十万,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绝不拖欠。空口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这可不是的嘛,既有保人、借据,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的虚伪模样,就像个赖账的。”
喝令左右:“大板子伺候,拿下去着实打。”
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提刑官又差两个捕快,拿着判决,押蒋竹山到家,出三十万还给鲁华。不还的话,就带回衙门收监下狱。
那蒋竹山被打的两腿一瘸一拐的,走到家哭哭啼啼哀求李瓶儿,问他要钱,还给鲁华。
又被妇人一口“啐”在脸上,骂道:“没羞的忘八,你是不是男人,进门了给过我钱吗?如今却要问我要钱?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还是个债桩子,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用的忘八!”
那四个公家人听见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然没钱,那就把他抓回去关起来,你们快点决定,我们也好趁早到衙门回话去。”
竹山赶紧出来安抚了公家人,又去里边哀求李瓶儿。
直蹶屁股跪在地上,抱着瓶儿的小腿,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德,四山五舍斋佛布施这三十万了罢!不给钱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住拷打?就是死路一条了。”
妇人不得已拿出三十万现金给他,当庭交给鲁华,撕碎了文书,方才完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万现金,径直到西门庆家回话。
西门庆留他们在阁楼,招待二人酒饭。
把前边的事告诉了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这口气,足够了。”
鲁华要把那三十万给西门庆,西门庆哪里肯收:“你二人收着吧,买壶酒吃,就当是我酬谢你们了。以后还有事麻烦你们兄弟。”
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钱,自行耍钱玩乐去了。正是:
肆意压善欺平民,权钱必在公道先。
却说蒋竹山在提刑院交了钱,回到家中。
李瓶儿哪里还能容他住,说道:“只当奴得了大病,把这三十两万问你买了药吃了。
你趁早给我搬出去罢!再过些日子,我怕连我这两间房子,都不够你还债的!”
这蒋竹山知道在李瓶儿这里混不下去了,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子住。
但是妇人花本钱置办的货物都留下了,把他原先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之物,当时就催他搬走,两人这关系就算结束了。
临出门,妇人还支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蒋竹山脚后跟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当日打发了竹山滚蛋。
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到他家中满门抄斩那事过去了,已经没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饭不思,娥眉懒画,把门儿倚遍,望眼欲穿,盼不见一个可心的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翻脸嫁他人。
至今思西门,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念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口经过,看见李瓶儿家大门关着,药房不开,静落落的,回家就告诉了西门庆。
西门庆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里躺着起不来,最少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在脑后。
这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的生日,家中有许多宾客来,在大厅上坐。
西门庆因为和月娘冷战,不说话,就跑到勾栏院中李桂姐家坐着,吩咐玳安:“你先回去罢,晚上来接我。”
随即邀了应伯爵、谢希大来打牌嬉戏。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两个陪侍劝酒。
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玩。玳安约至日西三四点时分,带马来接。
西门庆正在后边上厕所,见了玳安问:“家里没事吧?”
玳安道:“家中没事。
大厅上宾客都散了,只有吴家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被大娘邀到后边喝茶去了。
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支使了老冯给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好布,又给大娘做了一双鞋。
大娘赏了老冯一千红包,说老板不在家了。
西门庆因为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在哪里吃的酒来?”
玳安道:“刚才二娘支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给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叫小的喝了两盅,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后悔了,对着小的哭的稀里哗啦。前几天我跟老板说,老板您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二娘就把蒋医生打发走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还要嫁老板,比以前瘦了好些儿,央求小的好歹请老板过去,让老板给个信儿。老板若吐了口儿,还叫小的回她一声。”
西门庆道:“贼贱人,既嫁汉子去罢了,怎的又来纠缠我?既是如此,我也没空去。你对她说,甚么下茶下礼都没有,仪式什么的别想了,拣个好日子,抬了那贱人回来罢。”
玳安道:“小的知道了。她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她话哩,叫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老板就是了。”
西门庆道:“你去吧,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