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慎
在一望无际的科尔沁草原上,我常常独自站在高坡上,向东望去,等待着京城的信使,可是没有,已经很久没有了。这里的人都叫我老公主,我常常自嘲我是公主吗?我到底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呢,这些故事只能从遥远的紫禁城说起了。
康熙四十九年正月初二,我出生在皇太子胤礽的府中,出生那一天父亲正在宫中宴请众王公大臣。那时除了皇宫,太子府就是最炙手可热的地方。
第二日,一屋子的命妇挤在外堂,宫里的贵妃也亲赐礼物,所有羡慕的眼光证明了我高贵的血统,四福晋道“小格格眉目清秀,长大了定是位漂亮的公主。”三福晋拿出一对汉白玉镯道“我寻了许久才找到这个物件,才配得上小格格。”嫡福晋笑道“孩子还小,你们别宠坏了她。”八福晋道“怎么会呢,以后小格格可是名正言顺的金枝玉叶。”一个月后嫡福晋给我起名叫端兰,安排了四个教养嬷嬷,四个奶娘,十个宫女,十个太监服待。
我的额娘是太子府众多女眷中的一位侧福晋,府里人都叫她唐福晋,她木讷老实,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降临,阿玛是根本不会来看她的。
天有不测风雨,荣宠瞬夕万变,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十八,在大阿哥胤禔的告发下,皇帝决定废掉太子。亥时一刻,一群官兵在御前侍卫的带领下闯入太子府,整个太子府乱成了一团,额娘紧紧的抱住被惊吓的我安慰襁褓中的我说“乖乖别怕,没事的”。第二日整个太子府有位份的主子,都被关进了咸安宫,住进咸安宫我高烧不退,额娘托人找了陈答应才弄到了降温药。
从此我没有众多奴仆的看护,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每当我听到一阵脚歩和兵器的嘈杂声时我都会吓哭。
在咸安宫的半年内,所有女眷们讨论的都是哪位福晋的阿玛被问斩了,太子府原来得力的奴才被处死了,谁又被流放了,整日整日的惊吓中,最终在康熙四十八年正月二十二,皇帝又恢复了阿玛的太子位。
再次回到太子府后,众多福晋又像往日一般来往,四福晋拉着嫡福晋的手哭着说“我家王爷听说太子出事了,日日请求皇上放了太子爷,现如今好了,一切又平安了。”嫡福晋问道“最近四爷怎么也不常来太子府了?”四福晋道“现如今八贝勒府正值盛宠,我家王爷已有隐退的意思了。”
五岁时额娘便按着规矩教我礼仪,林福晋见后笑道“六格格还小不用紧着教规矩,姐姐也太心急了,您这有着身子的人,让嬷嬷教也行啊。”额娘道“过几日嫡福晋又要说端兰没有一点皇室的样子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弘曣出生了,额娘抱着我说“额娘的下半生终于有指望了,额娘只希望你以后嫁个京官就好了。”我笑问“我今天听冯妈妈说以后阿玛要是做了皇帝,就封额娘做诚妃。”额娘听后忙捂住我的嘴说“你别乱说,这话是大不敬,传出去是要被罚的。”我反问“可是阿玛就是太子,以后就是皇上啊。”额娘怒道“住嘴!”我第一次被额娘凶委屈的哭了起来,额娘忙抱住我安慰道“端玉乖乖,以后我们不乱说话了,阿玛是太子,但还不是皇上,不能乱说的。”
那日午后,我见有两位公公带着阿玛从正殿出来,行色匆匆,我忙问“阿玛,你要去哪里?”阿玛转头看向我,顺手从腰上摘下一枚玉佩道“阿玛去宫里办点事情,你好好在家里呆着,等阿玛回来。”这便成为我和阿玛的最后一面了。
夜晚同样在御前侍卫的带领下,官兵带走了太子府的一众主子,在众人呜呜的哭泣中,我知道阿玛又被废除了太子位。阿玛被囚禁在宗人府,而我们继续被送到咸安宫。
没有了阿玛的庇护,我不再是一位尊贵的格格,我穿着姐姐们剩下的衣服,每日帮着额娘照顾年幼的弟弟,帮着洗衣做饭。弟弟五岁时,我常带着他到咸安宫的东墙隙边,看着外面的世界。我期盼离开这里,那怕让我做个使役宫女,只要能给我自由,我什么都愿意。
之前一口不吃的牛肉,也因为年下会赏赐赐,而期盼年关。可是我又害怕年关,每到年关,宫中的太监都要来训话并掌嫡福晋的嘴,我们跪成一群看着,嫡福晋的嘴一点点肿起来。在多年身体和心灵的污辱下,嫡福晋终于在康熙五十七年自尽而亡。
嫡福晋去世的晚上额娘哭的很伤心,她说“福晋是位宽容之人,都会落下如此下场,我将来还不知会是何种田地,你们姐弟俩有机会一定要离开这里。”我和弘曣点头答应了下来。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我知道我的祖父,将我们一家囚在此处十一年的人去世了。我没有伤心,尽管别人说他是千古难寻的一代圣君,可的我心里是恨他的。
皇四子雍亲王胤禛继位。封长兄弘皙为理郡王,弘曣为辅国公。
雍正元年我们被迁至宫外的辅国公府,虽是两进院落,可我和额娘弟弟已经很满足了,本以为会平安的度过余生,可一道圣旨,又让我从此和额娘弟弟分离,雍正皇帝认我为养女,令我即刻入宫,我不敢反抗,我匆忙的给哭泣的额娘磕了三个头便随着宫中的轿辇离去了,这么多年的囚禁生活,让我明白了皇权至上。
到了宫中我认了熹妃为额娘,她是一位和气的娘娘,日日教导我行说礼仪,琴棋书画,熹妃常说“你现在是皇上的女儿,是公主,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谁也不能轻贱了你。”宫中也无人敢议论我的出身,所有人见到我都叫我二公主,可当雍正二年我听说阿玛在宗人府病逝时,我疯一样的跑向宗人府,熹妃派人拦住我道“公主不要失了分寸,你是皇上的女儿,不是罪人胤礽的女儿。你若如此,想想宫外的辅国公和唐福晋。”我一下子晕倒在地上了。
雍正四年六月,熹妃带着我在屏风后见到了观音保,他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少年郎。熹妃道“这是孝康太后的从孙,科尔沁的世子。你皇阿玛想让你嫁过去。”我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只道“但凭皇阿玛额娘做主。”十二月册封我为和硕淑慎公主,下嫁科尔沁博尔济济特氏观音保。
离开的前一晚雍正和熹妃来到永寿宫来看我,雍正道“无论你走到哪里不要忘了,你是满人,别忘了你是大清的公主,满蒙联姻不只是为了两族和好,更是为了江山永固。”熹妃已经红了眼睛道“你皇阿玛是登基后第一次嫁女,嫁妆比先帝任何一位公主都多,在科尔沁要是想额娘了就派信使写信来。”我哭了,谢恩道“女儿谨记皇阿玛,额娘的教诲。”雍门走到宫门口,又转身加了句“不管何时你只能忠心大清。”我当然会忠于他,我的额娘弘曣还在他的手中,我怎么可能反抗他呢。
第二日在皇后的主持下,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了京城,皇后赐给了我两个宫女,香如,翡翠。我坐在马车上,在离开京城两个时辰后,我才敢拿出阿玛给我的玉佩,在无言的哭泣中我想念阿玛额娘了,如果阿玛是皇帝,我还会远嫁吗?
半个月内,历经一千五百里的路程后,来到了科尔沁,观音保早早的在草原上等候,他骑马到马车前道“淑慎公主,还不出来吗吗?”只听外面的一断欢呼声,香如说“公主该下马车了。”我收紧自己紧张心情,胸口的呼吸一下一下加重,刚出马车,观音保一把把我抱上了马背,驰马飞奔,还呼叫着“公主是我的新娘了。”他热情,豪爽,一只结实的胳膊牵牵的抱住我的腰,扎实的双腿紧紧的夹住骏马,我害怕的抓紧他的衣服,“你慢点,我害怕。”“别怕,我是草原的勇士,我会保护好你的。”可能从第一次屏风后见到他我便爱上了他吧。
婚后我和观音保渡过了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他常会问我“你想回京师吗?”“我不想,我就想陪着你,陪你终老在这片草原上。”有一次我得了风寒,高烧不退,大喇嘛都说让准备后事了,观音保骑了两天两夜的马到外面寻了一位汉医,他一直拉着我的手说“我不让你死,你还没给我生个孩子呢。”看着他无助的眼神,坚定了我活下来的信念,最终在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康复了。
雍正八年,雍正皇帝的另一位养女也嫁到了科尔沁,和硕端柔公主嫁科尔沁郡王博尔济吉特·齐默特多尔济,看到端柔我们两相拥而泣,我们互相诉说着皇宫的故事。
回来的路上,观音保问我“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了?”我诧异的问“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尉,可你妹妹嫁的却是科尔沁郡王。”我笑道“那怕你是贩夫走卒我都不后悔。”
雍正十年,我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敏敏,我感觉自己已经知足了。
雍正十一年在一场圈地的纷争中,齐默特多尔济与观音保发生了矛盾,我和端柔心中都清楚是皇帝相让草原乱起来,我们互相劝说着各自的丈夫,可短短三个月两方就兵戎相见。
夜晚我带着敏敏睡去后,给观音保包扎肩膀上的伤口,“观音宝,你可以为了我和敏敏停止战争吗?”观音宝道“你不懂,我就是为了你才和齐默特多尔济争的,若是土地被圈走了,你和敏敏怎么活?”“可你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吗?”观音宝生气的说“你知不知道你本该是科尔沁的王妃的。”“我不在乎的,我只在乎你。”观音宝拍着我的肩膀说“睡吧,公主。”
雍正十二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为了扶植势力,他重用端柔的生父庄亲王允?,这种政治背景下,征讨观音宝的圣旨很快到来了。秋天在无数满清八旗铁骑下,观音宝被抓了。我骑了十天的马到了京城,哭着跪在皇帝面前道“皇阿玛,你放了他吧,那怕圈禁他。”雍正皇帝面无表情的说“住嘴,你是大清的公主。你要为大清着想。”我定睛看向雍正发出最歇斯底里的呼喊“不,我不要做什么大清公主,我只要我的丈夫平安。”皇帝盛怒下“来人,把这不懂规矩的奴才带到咸安宫思过。”奴才,就算贵为公主,我也不过是雍正皇帝的棋子,奴才。我在一群太监的拖拉下,第三次被带到了咸安宫。我期待着圣恩浩荡。可等来的却是观音宝被处死的消息,瘫坐在地上,竟没有了眼泪,我最心爱的人死了,我竟哭不出来了。“观音宝你怎么死了,你不能走啊,咱们的女儿才三岁啊。你怎么能忍心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
第二年雍正皇帝去世了,皇太后命人将我从咸安宫放出,带我到了寿康宫道“淑慎,别难过了,以后你就陪皇额娘住在寿康宫吧。”我反问道“敏敏呢?”皇太后道“皇帝已经将敏敏交给纯妃抚养了。皇帝说还要册封敏敏为公主呢!”“不!我不要敏敏做什么公主,额娘,您抚养我一场,女儿心中感激,女儿只希望额娘亲自抚养敏敏,您怎么说也是她的外祖母。”皇太后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呢?”“女儿不孝,不能陪伴额娘,女儿想回科尔沁。”
回到了草原,端柔常来劝我说“皇太后来信说,让你回宫里住的,你若愿意去,就派人来接你。”“我不会离开这儿的,这里的一草一物都有他的气息。”
自那以后,端柔常常命人送来各色贵重的礼品,大到稀世珍贵,小到一双绣鞋。端柔也经常邀请我去郡王府坐客,可是我都拒绝了。
京中传来消息说皇太后想让敏敏嫁给乾隆皇帝的儿子皇三子永璋,让敏敏常伴左右。
端柔劝说“咱们科尔沁出一个福晋有什么不好,你难道想让敏敏一辈子在草原守着你吗?”我沉默不语,我的心中是不想敏敏嫁入皇室的,端柔又说“你额娘如今是太后了,她老人家能不喜欢这个外孙女吗?”
乾隆十四年四月皇太后下旨赐婚,敏敏嫁给了永璋,我让翡翠陪她一同去了王府,那一夜,我忽然发现自己老了很多,端柔成为科尔沁我唯一的亲人,可是五年后她也撒手人寰了。我没有进去看端柔最后一面,我不敢看,我只敢在王府门口我低低的抽泣着,从此我再也没有来过郡王府。
乾隆四十九年九月初十,和硕淑慎公主病逝,年七十七,与额驸观音保合葬科尔沁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