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开始疯狂似的挖树根吃。再后来,连树皮也不剩了,人们只能生吃土壤,把贫瘠而干涸的泥土胡乱地吞进嘴里。饿殍遍野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得让人感到压迫。
显珍一样也每天忍受着饥饿。跟她同屋的女室友开始出现了咳嗽的现象。
一天天过去,显珍的身体便愈发虚弱,吃不进东西,气短胸痛咯血,体重骤然下降。
慢慢地,显珍的脸蛋开始凹进去,依靠着两块颧骨顶着,像九十岁塌了皮的老太太。往胳膊上一捏,捏不上一点肉,只能拽起来一层薄薄的人皮。她的肚子瘦瘪瘪地凹进去,陷成一个小水沟。两只腿走起路来,就像两个硬生生的筷子杵着地。她始终认为她和大多数一样,是因为饥饿。
直到学校体检。
当她站上胸部x射线台,一个魔鬼般的噩耗蓄势待发,早已垂涎她多时。
“同学,你叫什么?”
“我叫显珍。”
“你的肺部有病变,应该是肺结核,已经很久了。”
那一刻,显珍大脑一片空白。医生的话如晴天霹雳直劈她的脑门。没有给她一点承受的时间。
原来,她的女室友得了肺结核,而因为她们俩常盖同一条被子,她被女室友传染,才会患上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
在那时,肺结核还没有高级的医疗手段,几乎无药可救,大多数肺结核患者只能一天天承受身体器官的衰竭,手无缚鸡之力,如瓮中捉鳖般等待死神的来临。
但显珍从来没有想过死亡这件事。她从来没有栗栗危惧的想法。她和农村女人嘤嘤怯怯地只知道哭不同,她总抱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想法,从不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杞人忧天。
对于显珍来说,在经历了失去双亲和祖母、战争和炮火、贫穷和饥饿之后,这一次要面对的,是死神。深陷于不可控的时代漩涡中,一次次倔强地昂起头颅,却又一次次被命运的大手按进屈服任命的水中,很多人沉进了大海,再也没能浮起来,但也仍有人不被驯服,并与之抗衡。
有时候人骨子里的想法很重要,那是精神的支柱,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活下来,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她写了封信寄给显明。显明此时已经当兵转业出来,在兰州某核武器制造单位做了一名汽车修理工。
他接到了信。他看到了信,紧紧地把信纸攥在手里,努力压抑住悲伤。可越克制,就越把纸的两侧捏得皱皱巴巴。他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信,仿佛自己看错了一样,额头大颗大颗地出汗。
显明从没有埋怨世道不公。新娶了媳妇,新婚燕尔没多久就两地分居,结果刚供给念书没多久,就查出这大病来。
他知道肺结核将面临着什么,他们还没有孩子,体会过生为人父的快乐和喜悦,他也完全可以做一个不怎么负责任的丈夫,在没有什么感情相处的基础下,放弃这希望几乎渺茫的救治可能。
但他不是那样没有担当的男人,他知道显珍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妻子和爱人。他身上肩负着救治她的使命。那时的感情很简单,认定了,便是心头的一辈子。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第一时间赶紧回家。
当晚,他坐上回山东的火车,回家找显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