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巷,依旧不改的是往日的荒凉。
这里的名字叫做皮儿巷,也就是韩锷从小的家了。入夜时分,这里已相当安静,因为这里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晚上点不起灯,更要早睡,以应备明天繁重的生活。
韩锷跨越了大半个城池,于入夜时分悄悄地潜转回了他当日的家。已有多年没有回来了,一切都没有变,只有妈妈去后在这小屋中蔓生出来的霉味更深了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他定了定神,想起就要见到的父亲——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自己的生父吧。现在,他老了,好多事自己该已不用再记恨他。也许,他是到了该把他接回身边的时候了。不说能让他多风光,不说能让他过上什么好日子,也不说什么孝敬不孝敬。这一份晚年的平安,自己还是该给他的吧?
他今天前来,是因为‘连城胆’已至,韩锷对小计的安全多少放下些心来,知道有十二“胆卫”在侧,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想对小计不利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房内无人——他看到了自己的那张小床,先是坐在了上面,过了一会儿不由躺下……日子就是那么一天一天地流过去了,大多时候,他不愿回首,也不敢回首。只怕一回首细看,他就会沉浸入往日的怨恨中,无能自拨,再也没有前行的勇气。今天他能回来,是不是说明他比当日已要勇敢上许多了呢?
这一刻,他不想回那大宅子,不想再去见任何人,他只想睡去。
这些年,他一个人也拚得太累了。
睡意横糊中,他忽伸手向枕下掏去,可触手处却空空的,然后,一种纠心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头那么惶惑地升起来:妈妈……妈妈给他做的那个“丝大头”怎么不见了?
“丝大头”其实是用绢丝缠在木头上做成的一个小老虎,也是韩锷小时唯一的玩具了。他妈妈手巧,用料虽不顶好,做的却极好看。那个小老虎是韩锷小时的最爱。
韩锷的眼角有泪流下,接着醒过来,才想起:那个“丝大头”后来被一个父亲正当差的主人家孩子看上,父亲便不管不顾地夺了去送给那个孩子了。
——明知这些都该是可以抛却的往事了,可韩锷心里还是不由轻轻一扯。他在心底自己都在嘲笑自己:多大了,还掂记那个?
他用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感情的眼神看向对面父亲的床,忽见那床上,夜的暗光中,似有一样极为熟悉的事物。他站起来走过去,却见一个好敝旧的“丝大头”正在父亲的枕畔。
怎么,那孩子玩厌了?把他丢了后,父亲又把他拣回来了吗?只是那时,他虽拣回了“丝大头”,却已把自己丢在长安城外的乱葬岗了吧?韩锷伸手轻轻拿起那“丝大头”,只觉一种心酸的牵扯弥漫起来。
人啊,人啊,谁能说谁就真的绝情?谁又能说谁又如何真的多情呢?他把那小玩物抱在怀里,眯上眼,一时睡着了。
睡梦中,韩锷隐隐闻得一点温香。那香好密好沉,少年时常做的那个梦似乎又回来了。梦中,总是有一双温热的带着点汗水的手轻轻地抚摸向自己。那是韩锷十四、五岁时回到这皮儿巷遵师命来看父亲时常做的一个梦。那手是带汗的,怯缩的,同时又是暴燥的。梦中的韩锷记得,那双手总是会轻轻地抚摸自己,直至松下自己的汗巾,剥开他的小衣……可梦醒之后,他却总是衣履完全,只是屋中会有一个他这样贫寒之家绝不该有的富贵人家才用的梦甜香的气息。
怎么,那个少年的梦又来了吗?那个梦在那时总让他感到一点害怕、一点忿怒,同时还有一点羞涩。
梦中的他感到自己的汗巾又被松脱开来,然后,觉得小衣似乎又要被褪下了,因为本能的反应,他感到一点硬在自己腰下腾起。然后,他似感到了那“手”的轻轻的抚触,还有那人低低的**:
“还是那么硬,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硬的。”
不——这不是梦。现在的韩锷已不再是当年的韩锷,随便一支梦甜香已不可能象当年一样打发得他昏睡了。他一睁眼,身子一腾而起,果然发现,自己的腰上系带已松,榻边、真的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她见韩锷一醒,就身子一腾,疾向窗外跃去。韩锷却不自由的脱口叫道:“二姑娘!”
那人身影一滞。韩锷这一叫出于本能,叫过后自己还觉得荒唐,可这时定睛一看,那个人——居然果然就是二姑娘!
她也就是“二哥哥”艾可。只是,这多年以来,韩锷还是头一次看到她没有穿男装。
艾可跃到窗前的身影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身,露出了她的脸。全无妆饰,却也卸去了她脸上一向惯有的乖张尊荣的气息,只似一个平常女孩儿。
做为女孩儿,仔细地看的话,她还是有她的一点的好看的。只听她低低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这儿来的,我没猜错吧?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发誓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哪怕我是王府的千金,你只是一个掏粪家的小孩儿。”
韩锷仓惶下一把束好衣带,掩紧外衣。他怔怔地坐着,怔怔地望着那个艾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艾可却脸上飞起了一抹红,那还是韩锷自从十三四岁识得她来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缘自本能的羞涩。
只听艾可道:“我要告诉你——我喜欢你,从第一次我偷偷溜到这个小巷里玩儿,见到你后就喜欢上了你。你跟我见过的其它的男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你,那么骄傲,那么刚强。我比你大一点,好早好早,我就懂得人事了。我知道好多男人,表面上看着刚强,可他们一见我父亲,一知道我家世,他们就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软了。这么多年,知道我身份,却从没把我另眼相看的只有你一个。最难的是,你那时还是一个无拳无勇什么也不懂的一个小屁孩儿。哪怕你从一开始就厌恶我,瞧不起我,我还是喜欢上你了。”
她的脸上忽然焕发起了容光。
只听她道:“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的,瞧不起我那时一个女孩儿的骄娇之气。知道为什么从第一面后,我会老到皮儿巷这么个又脏又臭的地方玩吗?知道为什么从那时起我就换做了男装?我想要你注意我,想让你感到我的不一样。”
她的容色忽怒:“可你还是那么瞧不起我。你一个掏粪的儿子也配!是我把你爹无路可走时收进门的,也是我把他打发进洁厕行的。我是艾可,没人敢污辱我!你从十三四岁起,以后每年回来,都要做一个梦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声音忽柔软下去:“你知不知道?你的第一个女人其实是我?我早就从里到外把你给摸得透透彻彻了。你所有的硬朗,所有的反应,所有的刚强,我都用我的唇、我的指感受过了。这世上,只要是我要的,就都是我的,连你也不例外。什么杜方柠,什么索剑双侣。远在你认识她以前,你就一直在梦里有我了。你,就算清挺如剑,这一生也没逃出过我的手掌。”
她忽然一抬头:“可是你害了我,害得我从此以后再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了。哪怕家世那么好的吕三才,哪怕任何人。你害了我,你要还我的!”
她的声音忽厉,却一瞬又转为温柔:“不过我现在想通了,你是比我强,那就强好了。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不会再在意你的家世的。韩郎,你会对我好吧?你现在已是北庭之帅了,如果得我臂助,加上王府,加上紫宸之力,什么东宫,什么仆射堂,都不在你的话下了。”
说着她慢慢走近,身子向韩锷偎了过来:“我想要的不是别的,我要的就是这人世荣华外的一点真正的男儿的刚劲。你是这世上最硬。锷,你是我的,你从今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瞧不起你了,再也不对你凶悍了。”
韩锷开始听着,先是惶然,然后羞急,然后情怀做恶,然后直欲痛骂,然后却心头多多少少升起了一丝悲悯——这个女孩儿,生长王府,自小尊荣,可人世间的一点点真实她都没有过的。她是一个活在荣华套子里的人,却还想要得到一点人世间、掌心里、真真实实感触。可听她说到最后,他心中又只觉厌恶。他忽耸身而起,一让就让开了艾可偎上来的身子。
他还不知说什么好,艾可的脸上忽浮起她一惯的骄横之色,那神色一刹那间破坏了她所有的真实。韩锷倒不觉得她往日的举动有多无耻——虽然那让他觉得恼忿与窘怒,可这一刻,她又回复到她一个王府千金时的神色,倚仗起她自身之外所拥有获得的、以图占有什么的表情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怒气与羞忿。他忽冷静道:“二姑娘,请自重!”
艾可忽迷声道:“……自重?我有什么需要自重?我爱你还不够吗?”
她声音忽紧,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哼声道:“少拿这个来说我——我们上面人无论做什么都是自重的,别拿这个俗世规矩套我,那是套你们这些出身低贱之辈的。你在我面前,才要学会什么叫自谅自重!”
韩锷更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身子一腾,已向门外闪去。艾可出手一拦,可他踏歌步疾施之下,却有何人可以拦住?
韩锷已出门外,却听艾可在身后声嘶力竭道:“姓韩的,别给你脸不要脸。总之,是我玩了你,是我玩了你的!”
那声音聚集了仿佛人生所有的怨恨,是操枷者对待他胯下的人狰狞的笑容与诅咒——但你缚不住我的,但你缚不住我的!韩锷在心头冷冷地呼啸,他的身子已向夜色中闪去。
长安城外有一座山,山名紫阁峰。夜寂静,韩锷独坐在峰头沉思。从这峰顶望去,可以见到大内的灯火。
他的心情一时很乱,旧日的梦魇带着一股靡烂的气味压迫着他。他长吸了一口气,勉力才把纷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对自己少年时的记忆是有取有舍的,他更情愿记住的是太乙峰头那银白色的虽寂寞但还干净的年华,而皮儿巷中那些霉湿腐烂的记忆他是情愿忘却的。
但这夜,所有过去的一切都裹挟在一起重来了。那个长安,叫他如何来爱?他情愿把自己心头的长安打扮成一片银白的色泽。他在心头试着回想起关于二姑娘的一切,想起她的欲望、她的诉求、她的本真,本来那一切也该无可指责吧。为何一沾上人世中的秩序,它就会变得那么污浊可厌?
他在心底也想起了殊儿,想起了夭夭……女人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夭夭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吧。很多美好,只是一刻的,真要执着意把它纠缠上一生一世,最后,总会千疮百孔的吧?
他又想起方柠,方柠要的,其实也不过是在这个人世纷繁的秩序轨则中与自己的相伴吧?可如果自己不是死不悔改的常存有一颗脱略的心,她还会爱与珍惜自己吗?那个秩序中尽是些已经异化了的男人,他不要自己那样,他要自己——象个男人。他的手伸到衣衿里摸到了那个“丝大头”。心里揣想着:父亲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又去把这破烂尽的玩物拾回来的呢?想到这儿,他的眼里有些湿。父亲对自己也不是不关爱吧?但手触着那脏而旧的绵软的丝线,想起那一份千疮百孔的爱,他觉得自己怕的就是这个——要么全要,要么不要,他不要那一份最终注定被伤磨折旧成千疮百孔的事物,哪怕他们管那也叫做——爱。
可那点点千疮百孔的东西却是人世倾轧中一个个小民们最后的救赎了。这是造化开的一个什么破玩笑?
韩锷耳中忽有警觉。这紫阁峰原是他从小来玩惯的,地形极熟,身子一旋,已找了块大石头后面隐住身形。
那先登上峰头的人是个女子。韩锷在暗影中抬头望了一下,心头就惊呼了一声:余姑姑?
那女子正是余姑姑。她面向东方,与韩锷背向而立着。这么陡峭的路,她如何爬上来的?又是这样的四更时分,她要做什么?
可接下来出现的人影却更叫韩锷吃惊。那人影的出现几乎是全无一丝声息的,连韩锷也一点没听到他的脚步声,甚或是没有一点衣袂飘风的声息。韩锷只觉心头一阵警醒,压力突然而至,他却要马上试图消解自己心头的压力,因为如果有压力,他身上必有剑气外泄,那来人也会立时发现先躲于暗处的自己。
然后,他就见那人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余姑姑身后。虽是一身黑影,全看不清他的面貌,但有一种九宫九阙的威压却似凝聚在他的身周。
韩锷心头摇曳:俞九阙!居然是九阍总管俞九阙!——他来这里干什么?是要对余姑姑不利吗?还是他们之间有一个秘密的约会?
余姑姑没有回头,却已感觉到了身后的压力。只听她怪异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一定要迫得我到这里来?我这次可没有犯到你们紫宸。”
俞九阙的声音却极为肃杀,只听他冷冷道:“是还没有。不过,你们‘来仪’为号的人最近一直探头探脑向宫禁之中是为了什么?长安城中,最近忽然风声紧张,不是你们闹腾的又是谁闹腾的?”
余姑姑突然一转身,冷哼道:“你的消息倒真灵通呀,不愧是紫宸一极。你倒底想要问我什么?”
俞九阙却忽嘿然道:“你的功夫不错。是一直深藏不露还是最近突有大进?大荒山一脉,果然有许多秘道。我要问你的是,当日我们老七关飞度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他的声音一沉,似已欲出手。
余姑姑忽晃头一笑,尖利道:“可笑呀可笑,你们紫宸的人被杀,到现在居然还不知道凶手。”她忽把一双白垩垩的眼盯向俞九阙,“告诉你也不妨: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们‘来仪’中人杀的。杀他的,是北氓鬼中的‘吊诡’阿殊。你有本事,不怕得罪北氓鬼,就去找她算帐好了。”
俞九阙目光一凝:“她为什么要杀老七?”
余姑姑冷然一笑:“象她那样的女孩子,虽自许狠辣,自许无情,杀人总不过还是为了心魔。怪只怪你们老七当日出口对人轻薄韩锷,被她听到了,她就一意下手。先下毒,后用辣手,杀了你们紫宸中人。嘿嘿,你问她为什么想杀你们老七,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二哥哥’为什么那么恨韩锷吧。”
韩锷暗地里听得心头一颤:当日是殊儿杀的关飞度?
紫宸中人,无一不辣手,她为何要冒险行此,又何必冒险行此?
俞九阙却忽然闭口。半晌,他忽阴恻恻地道:“你当我之面,还敢如此无礼,不怕我杀了你吗?”
他自负天下第一高手,这样的话,当真也只有他出口才有这般威势。
余姑姑身形一抖,似是也不免惧怕。接着却放声大笑起来:“以你机谋,知道我几乎日日都要到这紫阁峰头占白云以卜祸福,就不知我能预测自己的福祸吗?你敢杀我?就是天下人你都敢杀,可是你敢杀我?”
她声音忽振:“我是轮回巷里余家的人。你要杀就杀吧,只要你不怕卫子衿恨你一生一世,永世不与你朝面。你要杀且就杀吧!”
俞九阙面色忽变,一掌击出,正击在余姑姑胸口。他这一掌,挟他苦修四十有余年的‘上帝深宫闭九阍’之力,韩锷就是要救,也已无及。可他掌中余姑姑胸口之时,却突地收力。余姑姑一口鲜血喷出,只听俞九阙低喝道:“你不配在我面前提到这个名字。记着:再犯此戒,我虽不便杀你,但留个伤势,折磨你一生一世还是容易的。”
余姑姑的眼中全是惊恐。俞九阙却已腾身而去,临走前冷喝道:“我不管你跟东宫怎么斗,但记着,不要犯我宫禁。”
直到他身去好远,余姑姑还在抚胸低咳着,好容易才咳出一口淤血。然后,她就怔怔地望向东方。
东方,纤云舒卷。这时,韩锷才发现,她的眼睛不再那么白垩垩了,她似是看得到东西的。
好半晌,只听她喉中低声道:“韩锷,韩锷,我们费尽心力迫你重来长安。如今时势已成,你可千万不要负我期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