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一处宅院,座落在长安城内城靠南边的朱雀坊内。这里本是长乐公主的旧宅,重新装饰后,文彩辉煌。院落一进一进地往后延伸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黑漆漆的门楣上照得出人的影子来。那两个人影一个镇定,一个灵动,却正是韩锷与余小计。
韩锷微侧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个引路的人。时间已是五月,夏日苦热,可这坊内多的就是大槐树,一片浓阴之下,清净幽凉。巷内淡静雍容的气氛倒显得韩锷与余小计的衣着过于鄙旧了。长安内城贵眷多衣饰繁华,韩锷与余小计两个刚从塞上归来,穿着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只听韩锷疑惑地道:“贵上是谁?为何定要与我兄弟相见?”
他与小计这次是悄悄潜返长安,没想才到城外就有人迎接,只说是主人相请,却又不肯说出到底是何人。韩锷暗惊于自己行踪居然会被人查出,却也就跟着他前来,一探究竟,一路上却也疑惑无限。
引路的那个人一身青衣小帽,样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全看不出一点特别之处。只听他笑道:“韩公子,您登堂后就知道了。”说着他抢先上前推开了门。
韩锷身子微微一缩,已退到余小计身边。他这一退,就已把余小计全身护住。——自去春和杜方柠分别以来,这一年多来他就一直没让余小计离开过自己的身边。因为他即已知道小计的真实身份,当然能察觉到这其中暗藏的风险:他是余皇后之子,当今皇上曾亲口许过的“太子”,这皇子的身份可不是好当的。起码,东宫一旦得知,必视如眼中钉,肉中刺,那是不除不足以后快的了。
但这年来的边塞苦斗把他磨练得越发沉实稳重了。本来乌必汗已死,羌戎之侵略已无大患,但羌戎势力分为数股,却更加滋扰无限。他在边塞也事务巨繁。之所以与小计这次悄悄潜返长安,却是为风闻朝中皇上年老病重,只怕再难以支撑多久了。韩锷虽一直还没给小计讲起过他的身世,却也觉得不能不带他回来看一看——那个人,也许就是他的父亲。
让他更下定决心回长安一行的却是因为一场刺杀。那场刺杀至今回想起来都不由不让韩锷心惊,小计的左颈下新添的一道疤痕就是那场刺杀留下的痕迹——当时韩锷不过稍有疏虞,因有事要去伊吾城一行,没有带上小计,那一场刺杀却就发动了。
那是春三月,塞上的冰还未开,小计在河边凿冰饮马,刺客居然就隐藏在冰水内。如果不是这年来余来小计功夫在韩锷细心**下,已大有进境,那冰下的一击他绝对躲不过的。
可这一击还是伤了他的颈侧,如果不是他反应迅速,连城骑也就在不远处,且他身上带的有响箭号令,高勇得韩锷密托,时刻提防全力保护小计。这一场刺杀,只怕就早已成功了。
韩锷听说此事,连夜就从伊吾城匹马赶回。看到卧倒在床的小计血染茵褥,当时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搬动小计的脖子,上面那是一道蜈蚣样的伤口,蜿蜒爬伏,十分可怖。韩锷当时嘴里就念出了三个字:“龙门异!”
他此时本已并不长驻连城骑,在军中也并不亲自升帐,那天却难得的正午升帐,口气极为严峻,下令,令部下今后在连城骑驻地周遭三十里内都要戒严,必令鸟兽无踪,有形貌可疑的一并拿下,一意拒捕者,“杀无赦!”
这还是他头一次发布这么严厉的命令。连城骑军中也是头一次看到韩锷如此震怒。三军上下一时大为震动。人人都知小计这少年在韩帅心中的份量,一时倒也防范得连城骑周遭百里之内寂无人踪。但韩锷情知,如果真的来的是龙门异这等高手,军中防范虽滴水不露,却也不能全防得住的。这时他却收到朴厄绯的来信。信中约略几语,只道,据她暗线密报,近有“龙门异”与“北氓鬼”中的高手同至塞外,虽并不同路,却似是均欲对余小计不利。韩锷当时一把揉烂了信笺,踞坐扬眉,心头冷冷一怒:“东宫太子的人果然发动了!”
——除了他们,又有谁请得动洛阳城里声势如此的两大组织?“北氓鬼”一向为暗杀组织也还罢了,只要有钱就请得动;“龙门异”可不是什么杀手组织,请得他们出动,那定是因为东宫太子之力了。韩锷当时心中还冷冷一痛:方柠,方柠!——这年余来的平静,他本来甚为感念方柠回去没有把那个秘密说出。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如今东宫太子即已发动,看来机密已泄,那定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难道她把她的富贵身家真看的就有那么重要吗?还是她觉得,以韩锷此时的威名声势,余小计羽翼已足,如辅之以韩锷,必生大祸,而必要除之而后快了?
他心中又痛又怒,情怀伤损,心里只道:方柠,你不是也允称技击好手吗?那么,又何需找来什么“龙门异”与“北氓鬼”?你何妨亲身前来,与我一搏,先杀了我再杀了余小计,又有何妨?
可接下来的变故更让他心惊。不几日,驻守伊吾的库赞飞马前来,因为十五城中出了大事。
他先找到高勇,然后又找到韩锷于连城骑中的数个亲信。他们先在小帐中私下开了一个会,然后才把韩锷与小计找来。这一切,为只为近日几乎一夜之间,塞外十五城中都贴满了同样内容的一张纸条:
龙湫遣帝种,
真命在连城!
这隐语分明指向的也是余小计——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韩锷。韩锷脸色数变。在座之人都是明白人,情知韩锷生性淡泊,此事必非韩锷所为,也不会是他想什么黄袍加身造出来的妖言异语。联系到余小计前日所中之伏,人人心头都猜疑无限。
韩锷心内箸蹰:此事想来又非是东宫之意了,他们不会愿摊开来明干的。那是“龙门异”或“北氓鬼”的私下所为吗?目的是迫自己出面一战?不过关乎小计的身世,想来他们虽为杀手,谅来也不会知道的——东宫之人绝不会告知任何人这个秘密。
那究竟又是何人不惯安稳,定要迫自己出头,不惜扰乱天下,也要自己与那东宫太子对面一搏?
他沉吟有倾,半天才道:“看来,我要再在连城骑呆下去,可能就要对大家不利了,也对大事不利。也许,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余小计本在旁边,闻听得后就不由一愕。韩锷说罢,伸手轻轻抚在他的颈上,气息催动,迫得他昏昏睡去了。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道:“这事看来是冲韩帅来的了?”又有人沉吟道:“可是与小计这孩子身世有关?”他们与小计相识已久,小计口无遮拦,所以他出身的“轮回巷”之秘大家也都约略知道一二。
韩锷不答,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然后,座中已有人抗语激声道:“他们也欺人太甚了!我们人在军中,万里之外,本不欲参与他们朝政之争。但韩帅,如果他们一意相迫,只要你一句话,咱们连城骑一万七千儿郎可不是好欺的。真要逼我们反,我们就反了他娘的!”
韩锷此时已升任北庭都护府之帅职,所以部下皆称他为韩帅。连城骑也已经过极大扩充,算上十五城兵马,当真有近二万之锋锐了,加上北庭都护帐下还有两万余汉军,韩锷手中兵力盛极一时。他目光静静地扫过诸人脸上,只见一个个人脸上都是镇定与肯定的神色,连库赞也是,甚或高勇都是——他们都听说了什么?
他目光扫过高勇脸上时,却见高勇冲自己点了点头——高勇与在座的其他人不同,并非由韩锷百战之后一力提拨出来的将官。他原是朝廷命官,由王横海帐下派来的。连他都这么肯定地一点头,韩锷可以确定,自己在连城骑与塞外十五城所能获得的支持当真是坚如磐石。
库赞忽定声道:“韩帅,我要冒昧地动问您一件事——这事是否和东宫太子一党有关?就是他们一意要绝了这小计的性命?”
然后,只见他脸色一定,直直地盯着韩锷道:“在座的人都不是担不住事的人,有些话我也就直问好了。相信韩帅该信得过我们在座的人都还是个男人。小计——他是不是当年余皇后的孩子?”
韩锷心头一惊:看来纸包不住火,塞外军民两道,一定早已流传了许多韩锷从不曾听说过的小道消息。韩锷疑惑地看了库赞一眼,库赞看向他的眼色就有一点了解的神色。韩锷静静地望向众部下,只见人人都看着自己。他们在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他们也在逼他交出这个答案。但这个问题明显干联过大,他们即已决心要问,分明是把身家性命都填进去了。
韩锷也抗不住部下这么诚挚的眼光。他沉吟了下,点了点头。又顿了一刻,他才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的。”
高勇忽一撑案:“那么,连城骑危矣!”
——东宫太子一党决不会容许这么强大的一股异己军力存在。
库赞却面上一笑,放心般道:“那样也好,他们要硬来,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硬话。嘿嘿,现在北庭安抚使古超卓还是仆射堂的人。东宫一定要自绝塞上消息,就那么办好了!想来,仆射堂的人若知此事,只怕一定大喜。他们不会对东宫有所助力,只怕反倒对咱们鼎力相助的。嘿嘿,东宫,东宫,一定要迫得我们塞外诸城,势联仆射堂吗?”
东宫与仆射堂两股势力一向对韩锷手下的连城骑与塞外十五城的控制争夺颇烈。但韩锷对这种朝中权要之争延伸出的险恶余波一向敬而远之。没想这种态度反加重了连城骑的重要,可能因为东宫先还不知道余小计的身世,倒没有导致他们的压制,反把自己的官儿越来越高的升了上去。如今算起来,他也是朝中硬打硬的二品大员了。以他的年纪,可谓极为难得,在朝中也是开数十年未有之奇。
看着部下诸将诚恳的脸,韩锷第一次有了杜方柠那样的感觉:他不能倒,也不能走!这个连城骑,他已不是可以说走就走的了。这么多人的功业勋名,身家性命都已与他干联到一起。自己一走,他们当年为与他相知而流的血就白流了。想起这些百战求功的同袍,他私心里觉得,他是欠他们的。如果自己一走,无论朝中派什么人来,只怕连城骑必乱。而连城骑一乱,边塞必乱,那又会重陷多少人于水火?
何况,说到根底,朝廷对自己的倚重,其实是为:在朝廷之西塞青海一带,也即连城骑之南,吐谷浑一族经多年潜隐后,渐渐声势复盛。他们本受羌戎压制,却也一向耸涌羌戎人出头。这时乌必汗一死,他们已失控缚。吐谷浑民风强悍,一旦为乱,必然为祸极烈。朝廷倚重连城骑也就是为此。
座下诸将,人人皆知吐谷浑必将发难。他们都是男儿,都在渴望着建立更大的功业,那是他们一个个男人心理的豪迈自许。——西北望,射天狼,匈妈未灭,何以家为!人人都是怀着这样豪荡的渴望来到这塞外穷荒之地,欲以一刀一骑建立功勋的。而自己的声威就是连城骑的声威,那不是自己一己的血,而是数千同袍的血换来的。自己此时,怎么能走?
只听库赞静静地道:“所以,韩帅,你不能走。吐谷浑之势复盛。朝中乏良帅,只一个王横海老将军,却也是身陷局中,为人所制,举动不得自由。如果你一走,吐谷浑之势已成,一朝生变,只恐无人制之。这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而就算是你一人的事,也是我们大家的事。我和高将军与诸多亲旧已商量好了,如果朝廷一定要将宫闱之争延伸至边关塞上。那么,我们一定,支持你……”
他顿了顿,说出下面的话“……无论你做何选择。因为我们支持其实的不是你,而是大业。这大业,是我们几千男儿用性命搏出来的,可不能容他们朝中那些只知争权夺利,擅媚邀宠之辈随便破坏。关外平靖,关内苍生,都不容他们徒生祸乱!”
他这一句话说到了众人心里。好半晌帐内鸦没雀静,韩锷停了有顷才缓缓道:“好,我不走。但我要先带小计回长安一行。这件事,我会尽我所能予以平息。如果仍平息不了,我还会回来……”
他扫了一眼众人:“至于我再回来后,只怕就会大乱了。那时的事……诸位可以到那时再做选择。”
帐中一时静默了下去。半晌才有人出声道:“韩帅,你长安一行,多加保重。我们当然希望你能平定事端。但如果平定不了,这争伐,不是我们选择的,而是他们选择的。你一定要全身回来。至于我们……不用到那时,此时,我们已经选择了!”
库赞忽然伸出一只手,用眼把同僚一个个的扫过。只见人人面色凝重,过了一时,有一只手加在了他的手上,渐渐,相叠的手越来越多,十余只手已叠加在一起,包括高勇。他们一起望向韩锷。
韩锷扬头吸了口气,捉住睡梦中的小计的手,连同自己的,一齐压了上去。
韩锷与余小计这时已走到了长乐公主旧宅的大堂之上。那大堂之上,金砖铺地,平整宽阔。只听那引路之人笑道:“据说,当年长乐公主修这大堂,修好之后,工匠来讨赏钱。长乐公主看了大为高兴,说要赏钱一千贯。工匠却笑道:‘请公主找人捉两百只蚂蚁来,然后门窗闭锁,一夜之后,再叫人来捉,如果少了一只蚂蚁,我们情愿一文赏钱不要。’长乐公主好兴儿,果然叫人照办,看这门窗地面是不是果真的那么密实。第二天真的一只蚂蚁都没少!长乐公主大喜,足足叫属下赏了那些工匠三千贯。”
小计听了大是有趣,果低头去看那砖缝,也当真密实得可以。韩锷却奇这人怎么会无端地先对客人夸耀起自己主人家的房子来了。长乐公主?——她该早已亡故了,那现在的主人是谁?
他不耐多言,蹙眉道:“我们即已登堂,请问主人何在?”
只听那人笑道:“主人就在堂上了。”
韩锷与余小计一愣,正四顾无人之际,却见那人一拍手,厅门口转进了几个家人。他领着头,几个人一前几后,已齐齐跪了下去,冲韩锷道:“小的们见过主家公。”
韩锷当真被他们跪得一愣,却听那几人中为首的道:“小的们的旧主人把这宅子连同小的们一齐送给爷您了。”
韩锷更是吃惊,这车尘无数的长安城,这么大一个幽静阔绰的宅院,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的了?又是谁会有这么大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