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母亲打电话过来,问要不要借“土地复垦”的机会把老家的房子退了,在和母亲的商量对话中,老房子斑驳的记忆渐渐清晰在脑海。
这是一幢乡间常见的老式砖木混合结构的瓦房,基脚是坚实的大石头,房身是上好的木材,房顶是土烧的青瓦,在时光的洗涤之下,如今早已生满了青苔。在多雨的南方,“嘀嗒,嘀嗒”的雨声常入了人的梦里去。
这房子是爷爷奶奶年轻时靠一筐筐挑土挑砖堆砌而成,因为我的叔伯姑姑众多,所以修得很宽,房间很多,当时是为几个儿子往后的生活准备的,可时间才过去几十年,我的大伯住在了儿子新修的砖瓦房里,我的二伯早早在县城安了家,爸爸在离家不远的镇上教书,也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家里的老房子,随着爷爷奶奶的去世,渐渐变成了一座空巢。
偶尔回老家,看见老房子独自默默承受风吹日晒,房间里面冷冷清清,房顶上的茅草随风摇荡,看着曾经最熟悉不过的旧居,我仿佛听到了童年的我们在这嬉戏的打闹声,仿佛听到了屋后磨子发出“吱呀吱呀”的转动声,仿佛闻到了久违的炊烟,仿佛听到了记忆中的狗吠。我恍然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爷爷奶奶尚在人世的时光。记忆中爱干净的爷爷总是把屋前的院坝和通向外界的小路扫得干干净净,他扫地时总要给我们讲一句话:扫地不扫角,准如没扫到,扫地没扫边,要着扫一天。长大后才发现这朴实的“扫地哲学”其实也有一定的人生哲理。屋后有一个水井,大约有四五米深,这个水井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记得夏天时,爸妈赶集回来,总会给我们几个贪吃的姐弟买两个西瓜,我们就把西瓜放在冰凉的井水里,等吃的时候再打捞上来,那是一种既满足又惬意的味道,酷暑仿佛也不再恼人。方圆几里的邻居,也是来我家里打水吃,打水这种事,总是由家里的青壮力完成,坡下的胜哥,屋旁的响伯,坎上的四爷……几乎每天都要往我家来打一次水,今天煮了什么好吃的,总给各家端一点,明天上哪个镇赶集,总是约着伴一起走,哪家的牛下崽了,总要拿出来说一说的。对于淳朴的乡里人来讲,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当然,也免不了张家的牛羊吃了李家的麦子而导致两家妇女指着对方鼻子叫骂的情形。但是碰上夏天下暴雨的时候,我家就遭了秧,因为突发的井水总是把我家堂屋弄得一片狼藉,总是在早上起床的时候踏出门槛,发现踩了一鞋的水,才知道又涨水了,但这对我们的生活并不会造成影响,反而给我们孩子带来了许多快乐,我们可以光着脚丫在水里玩耍了。
离老屋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颗大古树,我不知道它是何人于何时栽上的,我记事时,它已长得非常大,甚至有点苍老了,它的树干需要三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围住,树高近200米。古树下是夏天纳凉的好地方,农忙休息时,大家便搬了凳子,男的拿了草烟,女的拿出未纳完的袜底,开始在大树下进行短暂的放松。那棵古树,肚子里的故事应该比爷爷的爷爷还要多吧?可是,由于它的年代太过久远,以至于在某天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古树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人,再也忍不住风吹雨打,不知是被风刮倒的,还是被雷击倒的,它最终倒下了,留下的是人们对它的回忆和感叹,还有一顿足以让一家人一年不用发愁的柴火。万物终有消逝的那一天,什么能敌得过岁月呢?
我年幼时,家里生活非常清苦,爸爸在外教书,姐姐随爸爸一起在外读书,要周末才回来一次,妈妈留在家里照顾我和弟弟,外带喂养几头大肥猪,白天上坡干农活,晚上睡前还要给一家老小纳鞋底,那时候的妈妈,内心应该是非常孤单的吧,一个家里的顶梁柱不在的时候,他的家人心里都是缺乏安全感的。妈妈晕血,记得又一次,妈妈砍猪食时把手切到了,她当时背着尚不知事的弟弟,我则在她旁边玩耍,看到手上的血流出来,她“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弟弟从背篓里掉出来,我吓得哇哇大哭,当时虽然有伯伯和邻居们帮忙,可因为爸爸不在身边,我心里非常紧张和害怕,当时大家都忙着照顾妈妈,没人注意到我内心的恐惧,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守着弟弟,那时年幼的他竟成了我心里唯一的依靠。这桩往事,应该是我童年最揪心最害怕的一次经历了。
爷爷过世后,老屋里只剩下有奶奶一个人生活,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回去看看她,和她一起坐在门边看她缝补袜子,缠她给我缝沙包,看她做刷把,做扫帚,总之常用的生活用品她都会做,那时只觉得看她做这些东西很好奇,完全没想过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一天做这些的意义何在?现在终于明白,她不过是在打法时间而已,家里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别的事又做不了,她可不就只能靠这些玩意转移注意力吗?所以,我每个周末的探望,也成了她最盼望的事,她总是拿出藏在柜子里的糖和饼干给我吃,并让我给弟弟也带些去,好多时候,她给我的饼干都已经有了一股霉味,但年幼的我并未说起,总是当着她的面开心地把东西吃去。那股霉味,必将也成为我一辈子的回忆。又一次,奶奶叫我带点洗衣粉给她,她说想洗头,我答应了,可几乎每次回去的时候都忘记了,直到她过世,我才想起这件事,可它已成了我永恒的遗憾和痛。
随着近几年的的打工热潮,老家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有些人在打工的城市定居下来,有的人在镇上修了房子,随着上上辈的老人逐渐离世,如今的老家居住的人只有两户人家,各两个老人。晚上出门,再也听不到小孩的嬉戏,再也听不到警惕的狗叫声,整个村子犹如一座死城般寂静。今年回家,看到屋后的柿子树挂了满满一树的果实,连地上都落满了熟透的柿子,屋前的无花果树上的果实已经被鸟儿啄得乱七八糟,这些童年的美食,如今已经无人问津,任凭自然凋落。我们的童年,已经回不去了,我们的老屋,已然衰老。
我曾以为老屋会一直在那里把我等待,向晚,屋顶上会升起蔚蓝色的炊烟,飘荡向远方的天际,青青的瓦片在绿树丛中若隐若现,我一次次想这样靠近故乡,门前的酸梨树在风中发出欢快的声响,老屋里总会走出我的双亲,炭火已经升起,温暖着我这个归乡人冰凉的双足。
事实上,老屋正在不停地衰老,我每一次回到故乡,我都能感受到时光的流水在将它一点点浸渍。一年又一年的青苔盖满了屋顶、爬满墙头,在破败的砖瓦间,长出一簇簇丛生的野草。在时光面前,一切不复存在。